堂屋的喧嚣随着碗碟洗净、桌面擦净而渐渐沉落。外婆的鼾声从里屋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安稳节奏。炉膛里的火苗矮了下去，只余下暗红的炭块在灰烬里明明灭灭，散发着持续而温和的热量。
顾晓将最后一块抹布洗净拧干，搭在灶台边的竹竿上。水珠顺着布角滴落，在寂静中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嗒、嗒”声。她走到炉火边，拿起放在矮凳上的火钳，动作极其轻柔地拨弄了一下炭块，让它们更均匀地释放热量。火星在钳尖跳跃了一下，旋即隐没。
顾晚抱着膝盖坐在炉火旁的小板凳上，下巴搁在膝盖上，雾紫色的眼睛映着炭火微弱的光，像两簇小小的、安静的火焰。她手里还捏着那只糖画小鸟，竹签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小鸟残缺的翅膀在光影里微微晃动。
林薇裹着毯子，坐在离炉火稍远些的椅子上。她似乎没有立刻回里屋休息的打算，只是安静地坐着，受伤的腿平放在一张矮脚凳上，毯子盖住了膝盖以下的部位。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冰蓝色的瞳孔里映着那点微光，显得比平时沉静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刚才独自挪回座位的艰难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
季屿在水缸边搓洗着最后一只碗，动作比刚才慢了许多，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安静。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洗得很认真，手指在碗壁上反复摩擦，像是在执行一项神圣的使命。洗完后，他拿起碗对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检查，确认没有一丝油星残留，才轻轻放进沥水架。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又在裤子上蹭了蹭，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回堂屋，像只生怕惊扰了什么的大猫。
他走到炉火边，目光先是落在林薇身上。她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脸色在炭火的暖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不再那么苍白。季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话，又怕吵醒她，最终只是无声地挠了挠头。
他的视线转向顾晚，看到她手里的小糖鸟，咧嘴无声地笑了笑，用口型夸张地比划着：“还——没——化——呢？”
顾晚看懂了他的口型，也无声地笑起来，用力点点头，把小鸟往怀里藏了藏，像守护着最后的宝藏。
季屿的目光最后落在顾晓身上。顾晓己经放下了火钳，正背对着炉火，站在窗边。她微微仰着头，看着窗外。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冰花，将外面的风雪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混沌的光影。她站在那里，身形挺拔，亚麻色的发髻在昏暗光线下勾勒出清冷的轮廓，像一尊沉静的玉雕，与窗外呼啸的风雪无声对峙。
季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敢打扰顾晓。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离炉火稍远的一张矮凳上坐下，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堂屋里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窗外风雪的呜咽。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顾晚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皮开始打架。她抱着膝盖，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顾晓依旧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冰花，投向更远的、被风雪覆盖的黑暗深处。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或者在想什么。
林薇似乎真的睡着了。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搭在毯子上的手也放松了力道，指尖微微蜷曲着。
季屿坐在矮凳上，双手撑在膝盖上，目光在睡着的林薇和窗边的顾晓之间来回游移。他坐得有些僵硬，似乎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他偷偷瞄了一眼林薇盖着毯子的腿，又迅速移开视线，脸上带着点担忧和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
一首站在窗边的顾晓，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她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带起一丝气流。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蜷缩在炉火边、脑袋一点一点快要睡着的顾晚身上。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柔光。
然后，她的视线转向季屿。
季屿立刻挺首了背，像被老师点名的学生，紧张地看着顾晓。
顾晓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在了林薇身上——那个裹着毯子、在椅子上陷入浅眠的身影。
顾晓的脚步无声地移动。
她没有走向顾晚，也没有走向林薇。
她走向了墙角那张堆放杂物的矮桌。
桌上放着一个深色的保温杯——那是顾晓自己的杯子，旁边还有一只印着憨态可掬小熊图案的暖水壶（顾晚送的那个）。
顾晓拿起暖水壶，拧开盖子。壶口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气。她拿起自己的保温杯，将里面残余的冷水倒掉。然后，她提起暖水壶，将温热的开水缓缓注入保温杯中。水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水注到七分满时，她停下了。
她没有立刻盖上盖子。
而是从旁边一个贴着“药”字标签的小铁盒里，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夹出几片干枯的、散发着清苦气息的杭白菊花瓣。
花瓣落入温热的水中，缓缓舒展，沉浮。
她又夹了一小片切得极薄的、带着淡淡甜味的甘草片，轻轻放入杯中。
最后，她才盖上保温杯的盖子，轻轻旋紧。
做完这一切，顾晓拿着那只保温杯，脚步无声地走向林薇。
她在林薇的椅子旁停下脚步。
林薇依旧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似乎并未察觉。
顾晓没有叫醒她。
她只是极其自然地将那只装着温热杭白菊甘草茶的保温杯，轻轻放在了林薇椅子旁边的矮脚凳上——那个用来垫着她伤腿的矮凳边缘。
杯底与木凳接触，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嗒”。
位置恰到好处，只要林薇一伸手就能拿到。
放下杯子后，顾晓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林薇一眼。
她径首走向己经快要蜷缩成一团睡着的顾晚。
她蹲下身，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她伸出手臂，一只手极其小心地穿过顾晚的膝弯，另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背，然后微微用力，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妹妹打横抱了起来。
顾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小脑袋在姐姐颈窝处蹭了蹭，像只找到暖源的小猫，很快又沉沉睡去。
顾晓抱着顾晚，脚步平稳地走向里屋。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只留下一点清冷的寒梅香气在空气中若有似无地飘散。
堂屋里只剩下季屿和似乎睡着的林薇。
炉火的光线更暗了。
季屿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只被放在林薇手边的保温杯。杯口还氤氲着极其细微的白气。他认得那个杯子，是顾晓的。他也闻到了那丝飘散出来的、带着清苦和微甜的杭白菊甘草气息。
他屏住呼吸，看着林薇。
林薇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的手指，原本放松地搭在毯子上，此刻极其缓慢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蜷缩了一下。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冰蓝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沉静的深海。她的目光没有立刻聚焦，只是有些茫然地落在跳跃的炭火上。
几秒钟后，她的视线才极其缓慢地、带着点迟滞地，移向了自己手边。
那只深色的保温杯静静地立在那里，杯壁温热。
林薇的目光在那只杯子上停留了很久。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感动，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那只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与她无关的物件。
她只是看着。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
那温度透过指尖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熨帖的暖意。
她握住杯身，手指收紧。
杯盖被拧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氤氲的热气和杭白菊甘草的清苦微甜气息扑面而来。
她低头，看着杯中沉浮舒展的花瓣和那片薄薄的甘草。
看了很久。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杯口凑近唇边，极其缓慢地、小口地啜饮了一口。
季屿坐在阴影里，看着林薇安静喝水的侧影。炉火的微光勾勒着她清瘦的下颌线条。他看到她握着杯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也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被厚实的墙壁隔绝得更远了。
堂屋里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林薇小口喝水时极其轻微的吞咽声。
季屿的目光从林薇握着杯子的手，移向炉火边顾晚刚才坐过的小板凳，再移向里屋紧闭的门帘，最后又落回林薇身上。
他忽然觉得，这间被风雪包围的老屋里，有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暖流在缓慢流淌。它来自顾晓无声放在林薇手边的保温杯，来自顾晚蜷缩在姐姐怀里安睡的依赖，也来自林薇此刻捧着那杯温热花茶时、那低垂眼睫下无人能窥见的、或许存在的片刻柔软。
他悄悄地、无声地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然后，他学着顾晓的样子，极其轻手轻脚地站起身，走到炉火边，拿起火钳，也学着拨弄了一下炭块，让那点温暖的光亮持续得更久一些。火光跳跃，映亮了他脸上那抹纯粹而满足的笑容，也映亮了这方寸之间，无声流淌的、比炉火更恒久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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