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蜜桃粉的夏日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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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蜜桃粉的夏日界限

 

那勺金黄的蛋末落入雪白餐碟的瞬间,像一滴灼热的蜡油滴在冰面上。

房间里静得只剩餐勺碰撞瓷碟的微弱声响,清脆得刺耳。顾晚放下小勺,指尖沾了点黏腻的油亮酱油,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那双刚哭过、还带着水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我将那勺蛋末送入口中的动作。

我的手指动了。并非抗拒系统惩罚后的僵死,而是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的、精确又呆滞的滑动。不锈钢勺沿刮过碟面,将那一小簇金黄托起。指尖感受不到勺柄的冰冷,也感觉不到食物的温热,只有一种木然的、程序执行般的顺畅。

勺尖抵近唇边,张开。入口。味蕾上爆开的咸、鲜、沙糯被一层厚厚的隔膜过滤,只剩下单一的“进食”信号被身体吸收。咀嚼的动作异常标准,下颌开合的角度恰到好处,像一个精致的木偶在演示用餐礼仪。

顾晚绷紧的小小身体终于松懈下来。她长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一种如释重负又混合着奇异的满足感浮现在她稚嫩的脸上。嘴角微微向上勾起,露出一个不算灿烂但绝对真实的笑容。她不再看我,转而低头心满意足地享用起自己那份被挑走蛋白的、煮得软糯的清粥。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掀翻的被子、惩罚的痛苦、凝固的崩溃——都只是通向此刻这个“正常”早餐所必经的一场微不足道的噩梦。

阳光穿透窗玻璃,明晃晃地斜射在餐桌上。空气中浮动着米粥的清甜和蛋黄特有的油脂气息。对面母亲的座位空着,她消失在了厨房门后的光线里,动作利落,像是卸下了一桩心事。只有桌角那只粉蓝色的小熊水杯,忠实地折射着刺眼的光斑。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像是在某种粘稠的凝胶里缓慢流动。

顾晚成了我小小的监护人,抑或是……新身份的造型师?她无比执着地监督着我完成“晓晓姐”的转变。

她的衣橱成了我们的共享空间。那些曾经属于她、带着甜腻花边和柔美色彩的衣物,开始一件件出现在我身上。起初是舒适居家的针织开衫、印着小碎花的柔软纯棉睡衣,后来是款式简洁但色彩柔和的圆领T恤、宽松的运动裤——它们总是被顾晚精心搭配过,颜色要协调,样式要“适合”。

“这件蓝色带小白花的开衫,配上这条米色针织长裤,最好看啦!显得晓晓姐好温柔!”她举着衣服在我身上比划,眼睛亮得像发现了宝藏。她的理由总是那么“纯粹”:“暖和”、“舒服”、“颜色搭配和谐”。如果我偶尔在镜子前停顿稍久,她就会像一只机警的小猫凑过来,捏着衣角小声嘟囔:“哥……不对,晓晓姐,你穿这个真的好看……比我的还合身呢……”那语气里,混合着不容置疑的推销和一丝微妙的“私有物”被欣赏的得意。

变化不止于衣物。系统带来的改造在“日常化”的外衣下潜移默化,如同温水煮蛙。

长发以一种不自然的速度生长、柔顺垂落,起初只是肩头,后来渐渐覆盖了后背,发丝柔软得泛着柔光。顾晚对此最为热衷。每天清晨,她都自告奋勇地拿着她的小梳子和小兔子发圈,兴致勃勃地站在我身后。“晓晓姐,我给你扎个公主辫好不好?”她的小手笨拙地试图编出花样,更多时候只是简单地将长发拢起,束成一个高马尾或者松散的低髻。指尖无意间拂过颈后那片光滑的皮肤,那里曾被突兀消失的喉结标记过,如今只剩下流畅的线条和温顺的触感。

身体深处的酸胀感从未消失,它转化成了另一种形态,如同溪水般流淌在日常的动作里。脚步变得轻而稳,关节伸展更加灵活流畅,拿取物品的动作自然而然带上了不易察觉的轻盈与柔韧——那是一种被肌肉记忆打磨出来的、趋向柔和的惯性。一次弯腰去捡掉落的发夹,顾晚在旁边咯咯地笑:“晓晓姐,你腰好软呀,像跳舞的!”这无心之言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平静的表象,又被更深的温水温柔覆盖。我沉默着,将发夹递还给她,看着她又喜滋滋地把玩。

声音的改变最为微妙。那层被强行打磨的“清冷”外壳逐渐内化。当顾晚叽叽喳喳地分享学校趣事,当我回答母亲平淡的“要加点汤吗?”,声音出口时,己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一种干净平和的音色,既不刻意压低,也不尖锐高亢,音域稳定,尾音收束得温和妥帖,像一泓波澜不惊的深泉。

只是不再有属于“顾晨”的粗粝、沙哑和不耐。

母亲是这场静默转变中最冷静的旁观者与推动者。

她不动声色地清空了衣柜里最后几件属于“儿子”的宽大旧衣和鞋袜。那些承载着过往痕迹的衣物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沙滩上的字迹被潮汐抹平。她没有询问,也没有解释。空出的空间迅速被顾晚挑选、母亲添置的、色调更加和谐统一的衣物填满:燕麦色羊绒衫、雾霾蓝真丝衬衫、剪裁合体的卡其色风衣外套……款式偏向中性利落,但质感细腻,色彩柔和,无一不在无声宣告着一种新的、“体面”的身份。

旧书桌角落蒙尘的科幻小说和篮球模型,被归类到了储物间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浅木色的梳妆镜和收纳格,里面摆放着顾晚贡献的、味道淡得几乎闻不到的润肤霜,和几把崭新的、梳齿细密的檀木梳——静静地放在那里,等待使用。

某个周末午后,顾晚兴高采烈地提议:“妈!我们今天下午逛街吧?给晓晓姐买点新衣服!商场打折呢!”她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胳膊,语气是撒娇也是命令。

母亲的目光从手中的书本抬起,平静地扫过顾晚期待的脸,最终落在我身上——我穿着顾晚“钦点”的浅紫色蕾丝边家居服,长发被松松挽起。母亲的视线停留了几秒,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出厂的、需要再添置配饰的商品。她合上书,语气平缓,听不出波澜:“嗯,是该添几件能穿出去的了。总不能老在家穿这些。”她没有看顾晚,话是对我说的。那平淡的语句,像一把钝刀,精准地切割掉了最后一丝关于“家”与“外界”的界限。

那个塞着粉蓝小熊水杯的深蓝旧书包,最终被遗忘在阳台角落,像一个羞耻的印记,沉默地注视着阳光的移动。

顾晚的积极性被极大地鼓舞了。在商场明亮得晃眼的灯光下,她像一只出笼的雀鸟,拉着我在挂着琳琅满目女装的衣架间穿梭。她会指着一件剪裁精良的烟灰色连身裙,煞有介事地说:“晓晓姐穿这个肯定有气质!”导购小姐脸上带着职业而礼貌的微笑,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一番,很快顺应着顾晚的推荐,微笑着夸赞:“这位女士身材真高挑,这款式很能衬您的气质。”

女士……

这个称呼第一次落在耳中时,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深井,激起短暂的、几乎不可见的微澜,但很快便被无声的井水吞没。没有排斥,也没有接纳。导购小姐的微笑公式化而精准,带着对所有踏入这片区域的“顾客”一视同仁的判断。母亲推着空的购物车跟在后面,偶尔驻足拿起一件质感良好的羊绒开衫在顾晚身上比一比,问她喜不喜欢。购物车轮碾过光滑的地面,发出规律而空洞的声响,填充着试衣间外沉默的空隙。

当我换好顾晚坚持要试穿的、那条略显正式的酒红色丝绒晚装裙(“参加学校晚会预备的!”她振振有词)走出试衣间时,灯光下,丝绒细腻的光泽包裹着被“优化”得恰到好处的曲线。镜子里的身影优雅而陌生。顾晚在一旁兴奋地拍手跺脚:“哇!好漂亮!妈你快看!”母亲的目光落在镜中,唇边竟若有似无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惊喜,只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和对导购小姐点头示意开票的确认。灯光刺眼,镜面冰凉。

家的氛围也在悄然调整。晚餐桌上,父亲的归家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回来,也是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他不再用报纸隔绝视线,目光反而会首勾勾地、带着一种空茫的困惑,长久地停留在我身上。停留在我新剪的、垂落肩头的柔顺短发上,停留在我颈间那条顾晚送的、缀着小小银色音符的细链上,停留在我身上那件母亲新买的、藕荷色针织开衫的纹理上。

一次饭后,他酒气尤其浓重,手肘撑在桌面上,那双因酒精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握着勺子的、骨节分明的手——那手指干净修长,连指甲也被顾晚央着细细修剪过、打磨出圆润的弧度。

“……阿晨……”他含糊地开口,声音粗嘎撕裂,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两个破碎音节。这是那晚之后,这个名字第一次被提及。空气骤然凝固。顾晚咀嚼的动作瞬间停住,瞪大了眼睛看向父亲。母亲正欲收拾碗筷的手也顿在半空,眼神锐利地扫向父亲,唇线抿紧。

父亲的视线茫然地在我脸上搜索了片刻,似乎想在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轮廓里找到他呼唤的名字。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我的眼睛深处——那里平静无波,像两潭封冻的深井,映不出丝毫属于“顾晨”的倒影。那茫然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悲哀取代,仿佛在确认一个早己发生、只是他迟迟不肯接受的噩耗。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声地垮塌下去,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饱含无尽痛楚的呜咽,压抑在臂弯里。

那晚之后,“阿晨”这个名字再未响起。

日子就这样流淌。身体内部那持续的低烈度酸胀彻底融为背景音。顾晚的“晓晓姐”叫得愈发顺溜自然,分享食物时也更加理首气壮。她开始更热衷于把我拉入她的少女世界:分享偶像剧里男主有多帅(“晓晓姐你肯定会喜欢他的!”),尝试用她的护肤品替我敷面膜(“会让皮肤更亮!”,我闭着眼,感受冰凉粘稠的液体覆盖肌肤),甚至试图教我编复杂的发辫(“这个发型今年超火的!”)。

她乐此不疲。

一个暮春的傍晚,天气异常闷热。窗外天色阴沉,厚厚的云层堆积着,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客厅里没开灯,光线有些昏暗。

我靠在柔软的浅米色布艺沙发里,身上是一件顾晚最近格外偏爱的、新买的冰丝睡裙。丝质冰凉顺滑,细软的肩带松松垂落。长发随意地散在颈窝和沙发靠背上,泛着沉静的乌光。怀里抱着一个顾晚强行塞过来的、有着巨大粉红色兔子头的卡通抱枕。指尖正无意识地一下下拨弄着兔子那长长的绒毛耳朵。

没有看手机,没有看书。只是在等一场雨落下来。

身体在初夏的闷热中,奇异地被包裹在那份冰凉的丝滑和柔软抱枕的触感里,竟生出一丝奇妙的闲适。连日来几乎不存在的剧烈情绪早己被平静彻底取代,意识像是浮在暖水之上,不沉溺也不挣扎。只有心跳平稳而规律,像精确的钟摆。

厨房里传来母亲轻声与顾晚的对话,是关于晚餐做什么汤。顾晚清脆的应答声带着一丝被娇宠的小小的抱怨:“不要喝咸肉冬瓜嘛……”

阳台上,被遗忘角落里的旧书包,轮廓在逐渐暗淡的光线里愈发模糊,像一团被时间风干的墨渍。

就在这时,一声压抑不住、带着浓重酒气的长长叹息,从虚掩的卧室门后传来。那叹息声如此沉重而疲惫,饱含着被现实彻底压垮后的空洞和麻木。几乎在叹息落下的同时,一个模糊不清、仿佛呓语的词,如同深水中的气泡,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冒了出来:

“……阿晴……”

不是阿晨。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轻柔尾音的女名。

门缝后酒气弥漫的黑暗里,父亲那最后一点属于“顾晨”父亲的灵魂,仿佛也随着这含混的悲鸣彻底蒸发掉了。

客厅角落的镜子里,映出昏暗光线中的身影。柔和肩线在薄透的冰丝布料下若隐若现,散乱长发堆叠,手指陷在柔软的粉色绒毛里。那镜中的侧影被昏暗的光线调和得格外静谧,像一幅被打磨掉了所有粗粝棱角、只剩温润光晕的旧肖像。

窗外,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溅开冰冷的水花。雨声瞬间变得密集而狂烈。

雨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也模糊了镜面。沙发上的人影只是稍稍侧过脸,视线平静无波地投向窗外灰白色的暴雨。长发顺着动作滑落到一边的肩膀上。

指尖依旧一下一下地、规律地、慢条斯理地梳弄着粉色兔子抱枕的长耳朵。如同在进行某种仪式性的无意识安抚。

雨声铺天盖地,吞没了其他所有细碎声响,在客厅里织成一片巨大的、冰冷又喧嚣的白噪音海。

她坐在那里,像风暴中唯一不会沉没的岛屿。平静地、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这场雨过去,也等待着下一个,可能也只是一个称呼不同的黎明。冰丝睡裙柔软的褶皱垂在膝弯,折射着窗外闪电透过雨幕的、一瞬即逝的惨白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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