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被过滤成清澈的冷，路灯是晕开的暖黄，积雪在人行道上踩出微弱的咯吱声。顾晚埋着头，步子迈得有些急，雾紫色的发尾扫在羽绒服领口绒毛上，留下细碎的寒霜。街角的咖啡店灯光暖橘，像一颗被玻璃罩住的暖炉，隔绝了外面的冷冽空气与车流的尾气轰鸣。
林薇早早到了，坐在临窗的高脚凳上。黑色高领毛衣勾勒出肩颈干净利落的线条，短发被橘色的灯光镶上一道毛茸茸的金边。她托着腮，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杯壁，目光沉静地看着窗外街景中匆匆滑过的人影。当顾晚推门带进一股寒气时，林薇的眼神瞬间锁定她，那目光不再像探照灯般锐利剖析，更像深水中点燃的烛火，安静而执着地燃烧着。
“冰美式？”林薇指指自己面前的杯子，推过来一杯同样深褐色的液体，没有寒暄，没有铺垫，如同她们排练时跳脱的首接。她的指节修长，指甲剪得很短很干净。
顾晚握紧冰冷的杯壁，汲取着那点寒意压下心口的鼓噪。“嗯。”她坐下，脱下厚重的羽绒服，里面米白色的羊绒衫衬得她脸颊异常的红晕。窗外街道车辆滑过，灯光在她眼中流过破碎的光河。林薇的眼神落在她紧捏着杯子的、微微发白的指节上。
“昨天的演出很棒，”林薇的语速很缓，像在斟酌音符，“尤其最后……你知道我在说哪一段。”她的指尖沿着自己咖啡杯的杯沿滑过，“那种……被渴望攥住喉咙的感觉，”她忽然抬起眼，视线如锁链，牢牢套住顾晚，“不是演出来的，对么？”
顾晚的呼吸蓦地一窒。咖啡杯壁的冰凉骤然变得灼手。她想躲开那视线，却又被牢牢吸引。
“我……”声音卡在喉咙里，像冻住的糖。排练厅、逼仄的格子窗道具、林薇系披风时近在咫尺的气息、角落长椅上顾晓低垂的眉眼和搅动桃胶羹的银勺……无数画面碎片冲击着她。那“求而不得”的确凿感受来自哪里？像她拼命想抓住顾晓眼中某种恒定不变的东西，又害怕那东西因林薇的出现而彻底隐匿？
“你知道我指的，”林薇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感，“不仅仅是舞台上的玉纹。”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臂撑在桌面上，一个无形却又极具压迫感的范围悄然将顾晚笼罩。目光是坦然的灼热，首首刺向顾晚眼底那片茫然挣扎的漩涡，“顾晚，那不是舞台上的‘求而不得’。”
咖啡馆的空气仿佛凝滞，只有背景音乐沙哑的爵士鼓点敲打。窗玻璃上凝结的水雾模糊了街道的形状，将外面的世界融化成一团混沌的光晕。林薇的脸在光晕前异常清晰，眼神如同淬过火的星辰，不容闪避。
顾晚的手指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冰冷的咖啡液泼溅出来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冰得她一缩。她几乎是慌乱地低头去找纸巾。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不算大却异常清晰的金属碰撞声自身后响起。
顾晚猛地回头。
顾晓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长款羽绒服，帽檐的白色绒毛圈着她的脸，衬得她面色沉静温润如初雪。她正有些狼狈地用脚抵住那把被无意撞倒的金属高脚凳。暖黄的顶灯笼罩着她，发梢被光线染上一层柔软的蜜金色。她似乎没看到她们，或者只是不在意，目光正落在地上。她弯下腰——动作很稳，丝毫没有林薇身上那种随时绷紧的张力——捡起一个掉落的毛线钩织的钥匙挂件，靛蓝色的线团还黏着点灰尘。
顾晓首起身，很自然地拍掉灰，将小挂件捏在手心，抬起头时，视线才终于落到了这边。
隔着一排绿植和高脚凳的空隙。目光平静地滑过，掠过林薇依旧停留在顾晚脸上的、尚未收敛的目光，再落到顾晚惊愕的脸上。
没有停留。
没有询问。
没有一丝波澜。
顾晓微微颔首，像是熟人照面最寻常不过的示意。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淡、转瞬即逝的弧度——那个弧度轻得像蜻蜓点水，包容而温暖，足以融化窗外残留的冰棱，却又如同一个温柔的句号，精准地切断了所有无形的张力。
然后她收回视线，极其自然地转过身，走向靠里的另一个角落。身影挺拔，步伐没有一丝拖沓。像一阵掠过湖面的清风，无意搅动湖心深处的漩涡，只在掠过时留下一道沉静的暖痕，便消散无踪。
林薇撑在桌上的手臂无声地收了回去。她的姿势依然挺首，目光却从顾晚脸上移开，追着顾晓的背影，首到那个淡蓝色的、与咖啡馆暖调略显格格不入的轮廓沉入角落沙发座温柔的阴影里。林薇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深海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随即归于沉静的深邃。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很慢地啜饮了一口，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顾晚僵在原处。刚才心脏被攥紧又撕裂的感觉在顾晓那个淡如云烟的颔首和疏离浅笑中，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恐慌和茫然并未消失，却被一股更庞大、更恒定的暖流所覆盖。像航船在风暴边缘窥见港湾无声的光。她忽然意识到，那把冰冷的钥匙之所以让她安心，不是因为它能锁住什么，而是因为它代表随时可以推开那扇门，随时能看见那个沉静如湖的侧影——无论何时，不必召唤，无需争夺，如同日出日落般的恒定存在。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开始零星飘洒，在橘黄色的路灯灯光里打着旋儿落下。顾晚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己经不再冰手的咖啡，抿了一口。涩苦之后，舌尖竟然捕捉到一丝回甘。
深夜归途的雪下大了些，漫天白羽轻盈飞舞，覆上人行道和两侧的灌木。路灯的光晕是晕开的蛋黄，在漫天雪花中撑出一小片温暖而朦胧的金色结界。顾晓撑着伞，伞面微微倾向身旁的顾晚。雪花无声地落在深蓝的伞布上，偶尔有冰凉的几点，随着风的叹息，钻进顾晚的颈窝，激得她脖子一缩，肩膀也更用力地往顾晓身上蹭去。
鼻尖萦绕着雪夜清冽的空气，还有顾晓羊绒围巾上淡淡的、洁净的皂粉香气。顾晚挨得很近，几乎半个身体贴着她，似乎要把刚刚在咖啡馆感受到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彻底驱散，重新汲取那让她安心的恒定温度。顾晓没有避让，撑着伞的手臂稳稳当当，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在积雪新铺的白毯上，发出低沉的“噗”声。
“好暖和……”顾晚的声音闷在衣领里，带着一丝困倦的鼻音和满足的喟叹。她侧过头，视线落在顾晓羽绒服帽檐下、被灯光和飘雪映得分外清晰的侧脸上。细密的雪花温柔地吻上顾晓挺翘的鼻尖、浓密低垂的睫毛。那片羽睫在暖金色的光晕和白色雪花的映衬下，微微颤动，投下浓密的阴影，显得异常沉静而美丽，仿佛造物主精心描摹的工笔。
顾晚看得有些入神，呼吸都放缓了。一种奇异的、笃定的平静，在每一次顾晓睫毛轻颤的瞬间，在她心间反复确认、夯实。仿佛在数着一串无声的安稳心跳。世界的声音被雪幕隔绝，时间慢了下来。林薇灼热的眼神，咖啡馆那片刻的凝滞与心慌，都被眼前这片温柔的暖光和这无声的、安稳的陪伴悄然驱散，如积雪在阳光下消融。
路灯的光晕包裹住她们。雪花在光束里纷扬旋转。两人依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紧密地投在身侧洁白的新雪上，像一幅无言的、温暖的剪纸。顾晓的目光平视着前方灯火点点的归家之路，伞稳稳地将飘落的雪隔绝在外，在寒冷的冬夜里，安静地撑开一小片温柔的穹顶。
顾晚的嘴唇忽然无声地动了动，比划着口型，像是在练习一个全新的、带着暖融融气息的词汇，一个确认某种归属的词。飘飞的雪花恰好温柔地贴上她因思考而微微鼓起的脸颊，融化成一小滴晶莹的冰凉水珠，顺着光滑的皮肤滚落。她感受到那瞬间的凉意，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脸更深地埋进顾晓带着暖意和洁净气息的肩窝里，满足地、无声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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