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
最后一节舞训课的钟声悠长地敲过，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子，在空旷的走廊激起层层回响。学生们的嬉笑和脚步声如同退潮般远去。排练厅巨大的玻璃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沉沉欲雪，将冬日苍白的微光映照得愈发清冽。
顾晓轻轻合上排练厅沉重的门。铰链发出老旧的叹息，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巨大的空间瞬间被一种柔软的、饱含沉淀感的寂静包裹。汗水浸透后的木质地板蒸腾出淡淡的暖意，混合着松脂的余味，空气里的浮尘在金红色的余晖中慵懒地浮沉。
她走向窗边角落。
靠墙放着一个低矮的藤编小圆几。圆几边缘垂着几缕柔韧的藤丝，中间嵌着块被擦拭得光可鉴人的深色玻璃板。此刻玻璃板上，静静躺着一只小巧的藤编提篮。
顾晚盘腿坐在光洁的地板上，就挨着小圆几。没在拉伸，也没在收拾东西，身体很放松地窝着，像是在守着什么宝贝。厚厚的米白色毛衣裹着她，下巴垫在膝盖上，雾紫色的卷发有几缕不老实地来，被窗外的光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边。她正捏着一片剥了壳的核桃肉，小小的虎牙一点点啃着边缘酥脆的部分，嘴角沾着一点浅棕色的核桃碎屑，眼睛却亮晶晶地盯着藤篮里的东西。
顾晓走近的脚步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顾晚没有抬头，只是把身体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小圆几另一侧干燥暖融的地板位置。藤篮里飘散出的甜暖香气浓郁起来——是蜜糖烘烤过的琥珀桃仁特有的焦香，混着果干酸甜的气息，还有一种熟悉的、被烘烤得酥脆的杏仁片味道。
顾晓在她身侧坐下。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的生硬，如同鸟儿归巢。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藤篮里放着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玻璃杯，杯口凝着点点水珠。她拿起一杯，杯壁冰凉，里面盛着的却不是水。一层莹白的西米露沉在杯底，上方浸渍着厚厚一层熬得剔透胶质的粉桃肉，被琥珀色的桃胶汤温柔包裹着。汤面上漂浮着几片烘得焦黄的酥脆杏仁，如同小船。
顾晚终于舍得把目光从篮子上收回来一点，叼着那片核桃，把另外一只玻璃杯往顾晓手边推了推。杯底和玻璃桌面轻碰，发出清脆的微响。顾晓接过杯子，指尖感受着杯中微微的凉意。
“冻一下好吃。”顾晚含混地解释，牙齿磨着桃胶软冻的边缘。
顾晓拿起玻璃杯，杯壁上的水珠落在她手心，带着初冬特有的凉意。杯中果肉浸在剔透的琥珀色汤水里，如同凝固的晚霞。她没立刻喝，目光落在顾晚嘴角那片显眼的核桃碎屑上。
藤篮被顾晚推近了些，盖子掀开了大半，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焦黄小酥饼还温热着，散发出烘烤后的踏实麦香。顾晓轻轻拈起一块酥饼。很轻，很脆，边缘有细密的金边，轻轻一碰就扑簌簌掉下些细碎的酥皮末子，在地板上积起一小撮。
顾晚终于把自己啃完的小半片核桃咽下去，满足地吸了下鼻子。伸出另一只手，也捏了块酥饼，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易碎的边缘，首接咬下一大口。松脆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脆。她一边鼓着腮帮子嚼，一边拿起自己的玻璃杯，含了一大口冰凉的桃胶汤。微凉的汤汁包裹着温热的酥饼碎屑在口中交融，激得她小小地“唔”了一声。
顾晓看着她鼓动的脸颊，没说话。只是很自然地抬起手。不是对着食物，而是伸向顾晚沾着核桃屑的唇角。动作轻缓得如同拂过阳光里的微尘，指腹带着一点点掌心的温润，极其自然地、准确地抹过那片细碎的点心渣子。力道轻柔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是将那点碍眼的东西轻轻带走。
顾晚嘴里还塞着东西，动作瞬间顿住了，含着桃胶汤含着碎酥饼，腮帮子微微鼓着，瞪大眼睛看着顾晓。脸颊一点点漫上温度，迅速蔓延到耳根。她像只被突然揪住后颈皮毛的小兽，一动不敢动，连咀嚼都忘了。
顾晓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她只是极其自然地收回沾着点心屑的指尖，垂眸看了看指腹上那一点点浅棕痕迹，随即手腕轻轻一转，指腹在藤篮边沿干净处蹭过。那点残渣便无声地消弭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随手拂去肩头一片落叶。
做完这一切，她才端起自己那杯微凉的桃胶汤。另一只手拈着那块金灿灿的酥饼，靠近杯沿，很小心地咬了一小口。齿尖陷入松脆的饼皮和包裹着酸甜蜜饯的馅料里，声音细微而克制。
顾晚回过神来，赶紧把嘴里那口冰凉甜润混杂着酥香的气息咽下去。冰得喉头一紧，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痛快。她不自觉地挪了挪身体，靠顾晓更近了些。肩臂轻轻挨着顾晓坐着的、温热的羊毛毡团垫，暖意隔着薄薄的毛衣传过来。她低下头，继续小口小口啃自己的酥饼，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耳垂依旧泛着可爱的粉色。
窗外，天色己经彻底沉入深灰。路灯次第亮起，在窗玻璃上投射下昏黄温暖的光团，又被室内凝结的水汽晕染开朦胧的边界。风似乎停了，雪意凝固在低垂的天空，等待着一个恰当的时机。排练厅内灯早己熄灭，只有窗外溢进来的都市浮光，在光滑的桐木地板上投下大块大块幽蓝的影子。
空气中只剩下极其细微的声响：
顾晚小口啃酥饼时，饼皮剥落的酥脆微响。
胶冻被勺子轻柔舀动时，粘稠果冻发出的细微牵拉声。
偶尔两人吞咽时的轻响。
还有……顾晓拈起藤篮里最后一片薄如蝉翼的烤杏仁片，递到顾晚唇边时，那干脆的碎屑与指甲边缘极轻的摩擦声。顾晚下意识低头含住那片杏仁，鼻尖几乎蹭到顾晓微凉的指关节。
没有言语，只有暖融融的甜香在清冽的空气里缓缓流淌。她们坐在巨大的、沉静的暗影里，分享着一方被冬日暮光和糖霜浸染的温暖角落。窗玻璃上倒映着两个依偎的身影轮廓，被暖黄的灯光温柔地缝合在一起，融成了一片模糊却紧密的暖色印痕，如同旧时光凝固的一幅静物画。窗外的雪终于落了下来。无声的、细密的雪籽轻轻敲打着玻璃窗面，沙沙作响，很快就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绒毯似的洁白。室内巨大的落地镜墙映出漫天飞舞的雪景，也映出角落里两个小小的、一动不动的暖黄色剪影。
小圆几上的藤篮己经空了，只残留着微甜的余韵。顾晚不知何时彻底歪倒了，脑袋枕在顾晓的大腿上。脸颊陷在米白色毛衣厚实柔软的纤维里，蹭出了舒服的红印子。雾紫色的卷发有些凌乱地铺散在顾晓深灰色的羊毛毡团垫和腿上，发梢随着她均匀悠长的呼吸极其轻微地一起一伏。睡梦中，她的眉头舒展着，嘴角还沾着一丁点没舔干净的胶冻，像一小块凝固的琥珀。
顾晓没有动。
她的一只手很自然地搁在顾晚毛茸茸的发顶上方虚空位置，并未真正落下，仿佛只是习惯性地维持一个无形守护的边界。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头，指尖残留着被某人呼吸气息浸透的温热湿意。
顾晓的目光低垂，长久地凝视着腿上沉睡的小脸。那目光沉静，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深海般的包容与宁静。窗外雪光被玻璃过滤，将顾晚睡容的轮廓晕染得更柔和，细微的绒毛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近乎透明的质感。看着看着，顾晓的唇边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浮现出一抹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笑容不是对着谁，更像是某种东西在她体内悄然溶解后的流露，温暖如同融化在手心的初雪。
窗上的雪籽被室内残余的暖意一点点融化，水流在玻璃表面蜿蜒淌下，汇成一条条细微的水线。水痕蜿蜒着交汇、分离，滑落，在玻璃深处映射的光影里扭曲变幻。窗内窗外，一个冰封晶莹，一个暖意沉凝，在同一方玻璃平面上，交汇成两个缓慢流淌却永不相融的世界。顾晓的指尖在膝头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如同拨动了无声的琴弦。那指尖下覆盖着的米白色纤维深处，是妹妹暖热的体温，如同永不熄灭的小小火种，在冬夜的堡垒中静静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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