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鼓点余波仍在废弃教室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地振动，但不再是撕裂般的轰鸣，更像是逐渐远去的雷声。扬起的尘埃如同缓慢沉入水底的沙砾，在窗户透进的昏黄暮色中静静沉降。
顾晚握着塑料瓶的手指微微松了松。那混杂着焙炒谷物和红枣的暖甜香气，透过简陋的瓶壁，真实地熨帖着她冰凉的指腹。季屿之前倒给她的那杯热汤，像一个小小的暖炉贴在心口上驱散了寒气。
“哎哟我去！”季屿咋呼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懊恼又夹杂着孩子气的惊奇。他刚才猛地一戳那个塌陷的音盆单元，发出刺耳的“嘎吱”摩擦声，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皱着眉凑近那个破洞研究。“完了完了，”他嘟囔着，手指在油污和灰尘混在一起的外壳上蹭出一道道印子，“这破洞搞不好把磁场弄歪了，怪不得刚才声音跟掐着脖子似的。”
他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仿佛刚才的混乱和摔门巨响只是一段暂时卡顿的插曲，修好设备才是正事。他甚至拿起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铅笔，试图伸进洞口去拨弄里面的线圈。
顾晚的视线从季屿沾满油污的手指上移开，落回自己手上。塑料瓶里的甜汤温温的，让她掌心回暖。另一只手里还攥着那袋没拆开的薄荷糖，透明的塑料包装被攥得起了点皱痕。
她轻轻把塑料瓶放在一个相对干净一点的纸箱盖上，腾出手，指腹着那个冰冷的薄荷糖包装袋。她低头看着包装袋一角被林薇捏出的折痕——那个动作里分明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情绪。
门外走廊远处，似乎传来水龙头被关掉后水滴落下的“嗒…嗒…”声，极其细微，在空寂中带着奇异的节奏感。不再是那种疯狂冲刷的噪音。
季屿似乎也从那水滴声中捕捉到了什么，抬起头，侧着耳朵听了听，鼻翼翕动了一下——像个小动物。然后他耸耸肩，注意力又回到破音箱上，嘀咕着：“……啧，回头得找个内六角扳手拆开看看……林薇那家伙，跑这么快……” 他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朋友间习惯性的“这家伙又搞啥”的无奈。
顾晚沉默着，捏着那袋糖。
她没再感受到那股要将人撕裂的冰冷恐慌。只是……一种空落落的悬浮感。像放学后，大家都走光了，只剩自己还留在空旷的教室里。
她瞥了眼角落——那把孤零零的旧折叠椅还摆在那里。林薇坐过的地方，现在空荡荡的，只剩下椅子面上几道细微的褶皱痕迹。旁边，她自己的保温壶安静地立着，光亮的金属表面映着窗外天色渐暗的蓝灰色。
她想起之前合唱课结束时，林薇走向琴凳时挺得笔首的背影。也想起顾晓偶尔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无声支持的平稳目光。还有刚才季屿二话不说塞给她的那瓶热汤——烫手，但暖意真实得让人无法忽视。
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速溶咖啡的廉价香精味、旧纸张的灰尘气味，以及……一丝极其微弱、来自季屿那杯热汤底部沉淀的焦糊麦粒香。
她慢慢地、小心地撕开了薄荷糖的包装袋。透明塑料发出细小的“沙沙”声。一股清冽的薄荷气息顿时散开，驱散了鼻端一点混浊感。她没有急于塞进嘴里，而是先捏出一颗小小的、墨绿色的方糖。
冰冷的棱角隔着糖纸抵着指尖，却没有带来刺骨的寒意，更像是夏日井水里泡过的石子，凉意首达指尖神经末梢，提神醒脑。
顾晚终于抬起头，看向还在戳弄破音箱的季屿。
“季屿。”
季屿“嗯？”了一声，下意识地回头。
顾晚手腕轻轻一扬，那颗晶莹的薄荷小方块在半空划出一道微弱的抛物线，准确地朝着他方向飞去。
“接着。透透气。”
季屿手忙脚乱地张开沾着油污的手掌，那颗凉丝丝的糖准确落在他掌心。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看糖，又看看顾晚，嘴角咧开一个弧度，露出一点小白牙。
“谢啦晚姐！”他夸张地应了一声，然后就把那颗糖捏着糖纸一角扔进嘴里，“嘶哈——”冰得他龇牙咧嘴地吸了口气，脸皱成一团，但马上又砸吧砸吧嘴，“爽！这破屋子是得透透气。”
顾晚也剥了一颗放进自己嘴里。冰冷瞬间在口腔爆开，海盐和薄荷的清凉冲激着味蕾，像一场微型的暴风雪扫过喉咙深处残留的沉闷。冰得她眼睫微微颤动，却也带来一种彻底的清爽，冲散了之前所有混乱留下的粘滞感。
她从旁边的窗台上捡起一张被风吹落的空白五线谱纸——应该是季屿之前胡乱堆放的杂物。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凭着记忆，指尖在纸张上空虚点了几下，似乎在寻找某个感觉。然后，笔尖落下——
不是复杂的乐谱。只是用干净利落的线条勾勒出一小段……旋律的动机？几个极其简练的音符起伏，旁边潦草地标注了几个英文缩写“S.H.S”（Stable High Support?） 和一个小小的、代表呼吸的上升箭头。笔触清晰稳定，带着一点教学者特有的冷静笔触。
顾晚把这页纸轻轻折起一个小角，放在了林薇之前坐过的那把空椅子的椅面上。纸张雪白的边缘压在深色的旧帆布上，那个小小的折角如同一个不显眼的书签。
窗外，暮色西合。废弃教室的灯光暖黄，将残破的物品拉出长长的、温柔的影子。空气里虽然依旧飘散着速溶咖啡的味儿和旧纸张的气息，但薄荷糖那清冽干净的味道倔强地占据了一小块领域。破音响里不再有任何声音，只有季屿鼓着腮帮子嚼着糖含混不清哼着什么跑调的旋律，手里还摆弄着一个变形的磁带头。
顾晚走到门口，扶住门框。掌心里还捏着剩下的两颗糖，凉意隔着糖纸丝丝传递。楼道里那规律的滴水声停了。外面走廊昏暗静谧，唯有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绿微光。林薇远去的方向一片昏暗，辨不清方向。她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薄荷糖，小小的方硬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块微凉的绿色玉石。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门框粗糙的水泥颗粒上了一下。那里，似乎还沾着一点林薇冲出去时无意带起的、飞溅的冰凉水珠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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