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防盗门在顾晓身后无声地合拢,将楼道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隔绝。他反手落了锁,轻微的金属咬合声在冰冷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极度匮乏。只有阳台外那点城市灰白的污染天光,从窗帘缝隙吝啬地挤进几丝,勉强勾勒出家具棱角分明的轮廓,却让屋子中央显得更加深沉幽暗。消毒水和纸张混合的清苦气息经过整夜的沉淀,浓度达到了顶点,凝固在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带着冰棱的冷雾。
玄关角落的工具包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顾晓径首穿过这片冰冷寂静的领域,脚步声被脚下薄毯吸收殆尽。窗边那张作为工作和餐桌的多功能折叠桌在昏暗中是一个更深的色块,桌面上覆盖的那张崭新的深灰色磨砂塑胶桌垫,无声地吸纳着微弱的光线,映不出任何倒影。
顾晓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他脱下的羊绒大衣被平整折叠,每个折痕都精准贴合记忆里的位置,被无声地放置在玄关柜特定的隔层里。深色的藏青色高领毛衣裹着他挺拔的身躯,在冷暗的环境里几乎融为一体。
他在桌边坐下,椅子腿在薄毯上滑动,只发出极细微的沙响。抽屉无声滑开,像一个打开的秘密匣子。取出的是笔记本和笔。指尖触碰到笔记本的黑色皮革封面,冰冷的,带着细微纹理的磨砂感。
打开。厚实的内页哗哗翻过,记录数字和符号的纸页如同机械的履带滚动,精确而无情。然后,停下了。
指尖悬在照片之上。
那张泛黄模糊的照片,如同从遥远冰河打捞上来的遗物。庞大的机器构架冷硬如墓碑,角落里穿着白色实验服的模糊人影,像几个被时光刻意虚化的幽灵。照片一角,那个清瘦的侧影——【FENG】。
视线凝固了。
窗外天光似乎又弱了一分,房间里近乎完全的黑暗,仅剩的一点微弱灰白也彻底从窗帘的缝隙里溜走,将他埋入深海般纯粹的幽暗。
顾晓像一尊被遗忘在无尽长廊尽头的石像。只有握着钢笔的手指骨节清晰可见,那只纯黑的金属笔身,在无边的暗色中,凭借极其微弱的环境反光,标记出一点更深的墨色痕迹。
它开始在他的指间极其缓慢地转动。
匀速。
匀速。
仿佛一台被设定好角速度的精密仪器,金属笔身在指腹的接触面摩擦,产生极其微小的、只有静到极点才能捕捉的细响——沙……沙……像是时间在这种凝滞的刻度上磨损自身时发出的低语。
这个匀速转动的姿势,持续到令人窒息。没有起始点,也看不到终止的征兆。
窗外。
那点灰白色的天光彻底消失。城市的光污染在黎明前褪尽。无边的黑夜,纯粹的寂静。
匀速。
匀速。
沙……
指尖传递的恒定温度,钢笔冰冷光滑的表面。空气里凝固的消毒水味道浓郁得几乎有了重量。时间像是被冰封在琥珀里的虫子,挣扎的痕迹早己凝固。
匀速。
匀速。
沙……
就在那匀速转动似乎将永远持续下去,凝固成这无边黑暗中唯一存在的律动时——
另一扇房门的轻响,如同冰层断裂的最初一丝裂纹,极轻微地从寂静深处传来。
那是……顾晚的房间?
匀速转动的钢笔突然顿住。
笔尖悬在照片上方几毫米的虚空,像一个微顿的呼吸。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粘稠,冰冷似胶。
居民小区在死寂中沉睡,只有远处偶尔掠过的车灯,短暂地划破这浓稠的黑色。
顾晓租住的公寓里,顾晚的房间门悄然开了一道缝隙。
比客厅更深的黑暗从门缝里流泻出来,带着一种不太一样的暖湿气息——像是体温蒸腾出的潮热,丝丝缕缕,穿透门外那层凝固的冰寒清冷空气。
顾晚的身影出现在门后的阴影里。她整个人缩在一件宽大的旧卫衣里,柔软的棉质兜帽盖在头上,帽檐下的脸埋在更深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只有露出的脖颈和小半截锁骨处的皮肤,在黑暗里显出一点模糊的白,皮肤上泛着一层薄薄的、不正常的潮红,像是从内部烧灼出来的热度。
她没有出来。只停顿在门缝里。
房间里没有开灯。
几乎就在顾晚的房门发出轻响的同时,客厅深处,那张折叠桌前绝对的静止被打破了。
沙……
匀速转动的钢笔骤然停顿的瞬间之后。
紧接着是极其轻微的、椅腿在薄毯上滑退的摩擦声。非常细微,像一个不愿惊动睡眠的谨慎退让。
顾晓的身影在极致的黑暗里站起。如同无声滑开的墨影,轮廓模糊,只有动作带起的空气微澜证明着变化的发生。
他没有朝客厅开灯的方向走,也没有走向玄关。那双在黑暗中映着微不可查环境光点的眼睛——瞳孔深处或许因为暗适应而放大得像是无光的宇宙——极轻微地转向了顾晚房门的缝隙方向。
动作精准地停留。
隔着一片黑暗与凝滞的空气。
顾晚似乎感知到了客厅细微的变化。门缝里的影子晃动了一下,她像某种受惊后缩回巢穴的夜行小兽,更紧地蜷缩了一下,宽大卫衣的褶皱更深地覆盖着身体的曲线。
她似乎很渴,喉咙里发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吞咽声,干涩而费力,像一个沙哑的呼吸被掐断了尾音。一只脚,穿着同样宽大的棉袜,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从门缝内的黑暗中移出,光洁的脚腕和小腿肚的肌肉线条在黑暗中绷紧又放松,试探着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脚尖点地,脚跟微提,像一个寻找温度落点的踟蹰姿势。
顾晓的身影在客厅深处的黑暗中,纹丝不动地静立着。姿态保持着一种介乎于凝固与预备之间的张力。只有视线——如果那能被称之为视线——无声地落在那只从门缝黑暗中探出的、莹白脚尖所指示的方向上。那只脚踩在冰凉的磨石地面上,细微的热气和寒凉的气息在极其狭小的空间互相碰撞交融。
门外。
老旧楼道深处,一声不知道何处传来的、异常遥远而沉闷的关门声响。隔了几层水泥楼板,像沉闷的鼓点。
就是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异响!
顾晓的身体如同被电流瞬间贯通!
原本近乎凝固的预备姿态瞬间被打破!
他的身影无声却迅捷地向玄关方向移动了半步!如同夜豹在黑暗中改变伏击位置!但脚步落下时又立刻粘滞住!所有的动作在即将启动的前一瞬被强行压制!只剩下衣料摩擦带起的空气流动微微紊乱了一下!身体维持着一个即将发力的、微微前倾的预备冲锋姿态,却硬生生钉在地板上!像一个按下暂停键的猎人!
门缝里。
那只探出的脚像是被那声遥远的关门声惊动,脚趾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接着,更明显地往后微微一缩,大半缩回了门内的阴影里,只留下脚跟的一小段边缘虚虚地搭在冰冷的门槛石上。
随即,那道黑暗的缝隙被谨慎地向内拉合了一点。门缝变窄了。
顾晚似乎后退了,把自己更深地藏回房间的暖湿热意和黑暗深处。
顾晓前倾的身影停在那里,在玄关处的绝对黑暗中,维持着一个被惊动后又强行按捺住冲锋态势的僵持姿态。像一尊被遗忘在起跑线的石像。
客厅恢复死寂。
只有呼吸声——或许有,但太轻微,被巨大的寂静吞没。
凝固的空气,冰冷的磨石地板,门缝里渗透出的潮热体温气息。
门外楼道,那声遥远的关门余音彻底消散,留下更深重的死寂。
僵立的身影在玄关的黑暗里,仿佛度过了整个冰河世纪。然后,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松懈下来。紧绷的肌肉线条一层层放松,那预备前冲的姿态被一点点收敛,最终完全沉回黑暗。
顾晓没有走向客厅深处那张折叠桌。
也没有离开玄关的位置。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侧转身。
面向那个厚重的、冷硬的防盗门。
他的后脑勺微侧,下颌线的角度,隐约能捕捉到顾晚房门那道黑暗缝隙的方向。
然后,他安静地靠在了冰冷的金属门板上。
后颈贴上金属门板尖锐而冰冷的棱角,皮肤接触点传来令人清醒的战栗。
这个姿势,像是给自己钉下了一根无形的界桩,也封住了通往玄关之外和客厅深处两个方向的路径。将自己牢牢地、无声地,固定在这个空间唯一的隘口上。
头微微向后仰,枕着冰冷的金属棱角。
视线不再投向任何具体的方向。
下颌线在黑暗中绷紧的弧线。
像是在警戒着可能从门外楼道黑暗中渗透而来的任何扰动,像一尊被浇筑在玄关处的、活着的门神。
又仿佛……仅仅是守护着身后那片寂静里,那道透着不安体温的门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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