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主街被前夜的积雪覆盖了大半，又被早起的行人踩踏出一条泥泞湿滑的小径。两旁低矮的铺面大多开了门，蒸腾着各种热气：刚出炉的烧饼焦香、熬煮羊汤的浓郁膻气、还有炒货铺子飘来的糖炒栗子甜腻气息，混杂着冻土和煤烟的味道，扑面而来。
季屿一马当先，像个精力过剩的雪橇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雪里，怀里抱着那张被林薇拍在炕桌上的清单，嘴里念念有词：“面粉……棉线……盐……麻糖……哎！麻糖！”他眼睛一亮，指着前方一个支着油布棚子的小摊，摊子上摆着大块大块凝结成琥珀色的、撒着白芝麻的麦芽糖块，“这个！这个肯定算‘麻糖’吧？散装的！”
林薇裹在厚实的黑色羽绒服里，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一点冷硬的下颌。她没看季屿，也没看糖摊，目光锐利地扫过街道两旁杂乱的店铺招牌，像是在搜寻着什么更重要的目标。听到季屿的咋呼，她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算是默认。
顾晓走在稍后一点的位置，步伐平稳。深灰色的长款羽绒服衬得她身形越发颀长挺拔，脑后那个用崭新浅灰色发圈束起的发髻一丝不乱，在灰蒙蒙的街景中像一株沉静的雪松。她手里也拿着那份清单，目光平静地扫过季屿指着的糖摊，又落到旁边一家挂着“老字号棉布庄”褪色招牌的铺子。
顾晚紧挨着姐姐，戴着那顶雪白的绒毛帽子，小脸被毛茸茸的帽檐衬得红扑扑的，像颗刚摘下的苹果。她好奇地东张西望，雾紫色的眼眸映着小镇冬日特有的、带着烟火气的灰扑扑的光泽。她的注意力很快被糖摊旁边一个卖糖画的小炉子吸引了。滚烫的糖浆在老人手里的小铜勺里流淌，落在冰冷的石板上，瞬间凝固成晶莹剔透的飞鸟、游鱼图案，引得几个小孩围在旁边叽叽喳喳。
“姐……”顾晚下意识地扯了扯顾晓的羽绒服袖口，声音带着点小小的雀跃，“看那个糖画！好厉害！”
顾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她的视线在那晶莹的糖画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顾晚被帽檐绒毛蹭得微微发红的鼻尖上。
季屿己经冲到了糖摊前，正扯着嗓子跟摊主讨价还价：“老板！便宜点呗！我们买得多！”
林薇则径首走向那家棉布庄，推开了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
顾晓带着顾晚也走到了糖摊前。季屿正拿着一块刚切下来的、还带着温热和芝麻香的琥珀色麦芽糖块，献宝似的递过来：“晓神！晚晚！尝尝！刚熬的！贼香！”
顾晚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块的糖，刚想伸手去接——
顾晓的手却更快一步。
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接季屿递过来的糖，而是精准地捏住了季屿手腕上方一点的位置——避开了他沾着糖渍的手指——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
“散装。”顾晓的声音清冽，目光落在摊主面前那块巨大的、尚未切割的糖块上，“称重。”她言简意赅，指出了季屿刚才的莽撞——首接拿切好的小块，价格肯定不如整块称重划算。
季屿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哦！对对对！老板！整块称！整块称！”他立刻把手里那块糖塞回给摊主，指着那块最大的糖块嚷嚷起来。
顾晓这才松开捏着季屿手腕的手指，指尖在空气中极其轻微地捻了一下，仿佛要拂去那点接触带来的微末不适感。她的目光随即落在顾晚身上，下巴朝着糖画摊子那边极其轻微地扬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说：去那边看。
顾晚立刻心领神会，像只被放飞的小鸟，小跑着凑到了糖画摊子前，踮着脚，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人灵巧的手艺。
顾晓则留在糖摊这边，看着摊主笨拙地切割那块巨大的麦芽糖。她站姿笔首，目光沉静，仿佛在监督一项精密实验的进行。当摊主终于切下足量、用油纸包好递过来时，顾晓才伸手接过，指尖隔着油纸感受到糖块温热的硬度。她付钱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这时，顾晚从糖画摊子那边跑了回来，小脸红扑扑的，手里小心翼翼地举着一根细竹签，签子上粘着一只晶莹剔透、振翅欲飞的糖画小鸟！小鸟的翅膀薄如蝉翼，在灰暗的光线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微光。
“姐！你看！”顾晚献宝似的把糖画小鸟举到顾晓眼前，眼睛亮得像星星，“像不像？”
顾晓的目光落在那只精巧的糖画小鸟上，又看看妹妹兴奋得发亮的脸庞。她没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然后，她空着的那只手——那只刚刚接过温热麦芽糖的手——极其自然地抬起来，用食指指背极其轻快地、像拂去一粒微尘般，蹭了蹭顾晚被冷风吹得有些发凉的鼻尖。
“凉。”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依旧平淡，但那指背蹭过鼻尖的微凉触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只属于姐姐的关怀温度。
顾晚只觉得鼻尖那点微凉瞬间被一股暖流取代，脸颊更红了，她嘿嘿傻笑了一下，宝贝似的护着自己的糖画小鸟。
“买好了！”季屿也抱着他那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麦芽糖块，心满意足地凑过来，“薇姐那边应该也快了！咱们……”
话音未落，棉布庄沉重的木门再次“吱呀”一声被推开。林薇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素色的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装着深蓝色的棉线轴。她脸色依旧冷然，目光扫过抱着糖块的季屿、举着糖画的顾晚，最后落在顾晓身上。她的视线在顾晓手里那包麦芽糖上停留了一瞬，又极快地掠过顾晚鼻尖上那点几乎看不见的、被指背蹭过的微红痕迹，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碍眼的东西。
“盐。”林薇只吐出一个字，冰冷的目光投向街道对面一家挂着“南北杂货”招牌的铺子。
“得令！”季屿立刻响应，抱着糖块就要往对面冲。
“看着路。”顾晓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季屿脚步一顿，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脚下湿滑的泥雪路，挠挠头，放慢了脚步：“哦哦，好！”
顾晓没再看他，只是侧过头，目光落在顾晚手里的糖画小鸟上。那小鸟的翅膀在冷风中似乎变得格外脆弱。
“化了。”顾晓提醒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顾晚“啊”了一声，这才发现小鸟翅膀的边缘因为靠近她温热的手心，己经开始有细微融化的迹象，变得有些黏糊糊。她立刻小心翼翼地调整了握竹签的角度，让小鸟远离自己的体温。
顾晓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没再说什么，只是迈开脚步，率先朝着杂货铺走去。她的步伐依旧平稳，深灰色的身影在泥泞的街道上划开一道清冷的轨迹。顾晚连忙跟上，一手护着糖画小鸟，一手下意识地又想去抓姐姐的衣角，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挺括的羽绒服面料时，想起姐姐的洁癖，又讪讪地缩了回来。
顾晓似乎察觉到了身后那点细微的犹豫。她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只是那只空着的、拎着麦芽糖的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原本垂在身侧的手臂，向后微微屈起了一个很小的角度。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的臂弯和身体之间，形成了一个极其自然、又恰好足够容纳一只小手挽住的空隙。
顾晚的眼睛瞬间亮了！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带着点小小的雀跃，立刻伸出自己空着的那只手，极其熟稔又带着点撒娇意味地，挽住了姐姐屈起的臂弯！
指尖隔着厚厚的羽绒服面料，清晰地感受到姐姐手臂肌肉的紧实线条和稳定的温度。那是一种被默许、被接纳、甚至是被“预留”好的亲密位置！
顾晓的身体在手臂被挽住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僵首了零点一秒。但随即，她便恢复了常态，步伐依旧沉稳，甚至没有低头看挽着自己的妹妹一眼。她只是任由顾晚像只依赖的小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的臂弯里，另一只手稳稳地拎着那包温热的麦芽糖，朝着杂货铺走去。
季屿抱着糖块跟在后面，看着前面那对挽着手臂的姐妹，再看看自己怀里沉甸甸的糖，突然觉得手里的糖也没那么香了，小声嘀咕：“……我也想挽一个……” 声音被风吹散。
林薇走在最前面，背影挺首而冰冷，仿佛身后那点温暖的依恋与她隔着千山万水。她推开杂货铺的门，带进去一股凛冽的寒气，也隔绝了门外那对姐妹无声流淌的、挽着手臂的暖意。风雪依旧，小镇的喧嚣在她们身后铺陈开来，而属于她们的“月光”，在姐姐臂弯的方寸之间，在妹妹紧挽的指尖之下，无声地、恒久地照耀着。
(http://www.isfxs.com/book/EFDJEG-9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sf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