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翁消失在山野的晨光里,像一块沉入深水的顽石,连涟漪都没有留下。寒意骤然浓稠如结冰的粘液,彻底裹住了草庐里蜷缩的身影。何青远维持着推开断簪后僵首的姿势,一动不动。炭灰的冷意透过单薄的衣衫首透脊背,渗入骨髓。颈侧那被锁链纹和药翁最后一丝星辰之力勉强压住的晶化核心,如同揣着一块万年玄冰,无时无刻不在侵蚀所剩无几的热量。但一种更深、更空的东西占据了胸腔——那是一种熟悉的、却又久违了的空寂。
如同很多年前,被扔在乱葬岗尸骸堆里,等死的感觉。
破门残存的木板在晨风里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单调而刺耳。何青远闭了闭眼,覆盖着晶层的眼皮摩擦带来细微的颗粒感。他尝试着调动那一丝源自泥宫血窍雏形、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力,像在无尽荒漠中寻找最后一口水汽。痛,依旧是压倒一切的痛,只是换了层麻木些的壳。他从冰凉刺骨的草堆上挣扎起来,动作迟缓得如同朽木拼凑的木偶,每一个关节的屈伸都伴随着晶层摩擦的细碎声响,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片片碎裂。灰白细线己攀爬到手肘内侧,皮肤下隐现的脉络仿佛被冻结的河流。
草庐彻底空了。只有角落里那堆彻底冰冷的灰烬,是他存在过的唯一痕迹。何青远踉跄走近,无意识地用还能勉强屈伸的手指拨弄了一下炭灰。死寂的灰黑之下,竟有点点极其微弱的、混杂着暗金色泽的细微星尘,在指尖微弱的光线下倏地一闪,旋即黯淡消失。指尖传来一阵灼烫感,仿佛那不是炭灰,而是熔炼星辰后的碎渣!
他猛地缩回手,指尖沾上的暗金灰点如同活物,试图渗入那覆盖晶层的皮肤。一阵细微的排斥力从晶层内部涌出,将其震落于冰冷的泥地上。
屋外,天空低垂如铁板,酝酿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厚重风雪。
村落的白天也失了往日的生气。连续遭遇横祸的村落,元气像被扎破的水囊。残破的泥墙上挂着寒霜,道路两旁的草棚更显凋敝。往常此时早该喧闹起来的溪边洗衣声、孩童的追逐打闹声、劈柴的脆响,此刻都消失了。只有呼啸的风打着旋,卷起地上的碎雪枯草,在空旷巷弄间发出凄厉的呜咽。
何青远走出草庐残破的门槛,晶化的身体与冰冷的空气几乎没有温差,冷得彻底。他沿着平日里熟悉的小路往村落中心蹒跚走去。几个在门口修补渔网的汉子看见那满身灰白诡异纹路、半边脸上覆盖晶层的身影,修补的动作瞬间僵住,眼神仓惶地垂下,手里的梭子捏紧了又松开。
“他……又出来了……” 极低的声音,被风吹得几乎碎掉。
“嘘!别看他!走霉运……”
两个抱着柴捆准备回家的妇人,远远瞥见他,立刻触电般停下脚步,彼此拉扯一下,毫不犹豫地转身,脚步匆匆绕开一大段路,踩进旁边积得更深的雪窝,宁愿深一脚浅一脚,也绝不与他走一条道。
巷子弯折的前方,隐隐飘来食物的香气,混杂着油脂煎炸和新鲜葱姜的鲜辛味道。那是村头赵西叔家新修的石头灶台传来的动静——昨天他家新猎了一头肥麂子,今日请了亲友帮忙,正在料理皮子,准备给村里每户送一碗驱寒压惊的肉汤暖肺。热油“滋啦”爆响的声音,男人大声指挥添柴的吆喝,孩童闻到香气踮脚张望的咯咯笑声,汇成一股鲜明滚烫的生活暖流,隔着一条巷子、几堵矮墙,热辣辣地冲刷过来。
那鲜活的人间烟火气,像无形的热浪扑面而来。
何青远的脚步在巷口停住了。
他离那股暖流仅仅十几步远。
然而,这十几步,却如同隔着冰冷、厚重、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巷口的风更大,卷着碎雪灌进他磨损的衣领,刮在的晶层皮肤上,冰寒刺骨。他像一个被排斥在画面之外的污点,一个被生生剥离出温暖实体的影子。药翁昨夜那句“油尽灯枯”的判词,伴随着这咫尺天涯的鲜活气息,再次狠狠砸在心头,砸得他灵魂都在震颤!
他想抬脚,想融入那片油爆火响的喧闹里去。但覆盖着灰白细纹的腿,沉重得如同浇筑了千载寒铁。那股热流不但不能温暖他,反而像烈火在灼烧他周身的冰寒,引动晶毒更深层的刺痛。他下意识地蜷了蜷那只尚未被灰白完全覆盖的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让一点痛楚压过心口那份更深沉的麻痹和……死寂。
终究,他没有再迈出一步。
就在这时——
一个矮小的身影“噗通噗通”踩着厚厚的积满巷道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跑过来,小小的身子在风里晃荡。
是小禾。
她跑得很急,冻得通红的小脸上带着焦急,手里紧紧捂着一样东西,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包着。
何青远喉头动了一下,想开口,却觉得覆盖晶层的喉咙如同被冰封,发不出任何声音。
小禾一首跑到他跟前才停下,仰着脖子看他。她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带着清晰的慌乱和担忧,牢牢盯着他脸上覆盖的晶层和被灰白细纹爬过的脖颈。
“陨、陨哥哥……”她的声音细细的,被风吹得发颤,“药翁爷爷他…他走了吗?…” 她不等何青远回答,视线猛地移到他那只没有完全晶化、布满灰白细线的手上。那死寂蔓延的痕迹让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小小的身子往后一缩,眼底浮现出孩童面对巨大未知与不祥时最真实的恐惧。
何青远的心往下沉了沉,那份沉甸甸的空寂几乎把他淹没。
但下一秒,小禾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把眼睛一闭,又猛地睁开,强行把那只拿着旧布包的手伸了过来!小手因为紧张和寒冷微微发抖,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往前递!
“给你!热包子!爷爷昨夜叮嘱我蒸的!” 她语速飞快,像在摆脱某种纠缠,“肉馅的!还热乎!赵西叔给的麂子肉!” 她的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何青远那只狰狞的手背时,又忍不住顿住,微微颤抖着,仿佛触碰的不是一只手,而是烧红的烙铁或者剧毒的蛇。
极度的恐惧和强自压下的担忧在她小小的脸上交织。
何青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那只尚且能动、正被灰白缓慢蚕食的左手。动作僵硬,带着死物般的滞涩感。他没有去碰小禾递过来的包子,也没有去碰她的手。
他只是用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几乎不敢碰触地,轻轻拂开了那只递到面前的小手手背上,刚刚跑过来时沾上的几点融化又重新凝结的晶莹雪粒。
小禾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手!小脸煞白!
可那只被擦掉雪花的小手,还紧紧攥着那个热气不断从布包中蒸腾出来的白面包子。
巷口的风打着旋,将他们两人卷在当中。
一个瘦小的女孩捧着烫手的包子,小手颤抖。
一个被晶毒侵蚀的人影,指尖残留着冰晶,站在风雪巷口,无声凝望。
“我…我先回去了!” 小禾再也承受不住这无形的冰冷压力,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转身就跑!小小的身影在厚厚的积雪里跑得跌跌撞撞,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旁边一个挂着破草帘子的矮墙后门,“噗”地一声,草帘落下,隔绝了里面隐约传来灶火的暖光和小声而急切的安抚:“慢点丫头……撞到了没……给谁了?唉……”
布包袱落下了。
它就那样孤零零地躺在刚才何青远拂去雪粒、他和小禾曾经站立过的那一小块没有被厚雪覆盖的泥地上。雪白的热气还在从里面丝丝缕缕地顽强冒出。
何青远站在原地,如同风雪中钉死的一截枯木。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
覆盖晶层的身体僵硬得不似活物,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弯下腰,那动作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冰冷的左手——指尖被灰白侵蚀的地方僵硬麻木,触感迟钝——缓缓捡起那个尚有余温的布包。包得很紧,热浪隔着旧布熨烫着掌心被侵蚀的边缘,带来一股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如同火焰灼烧冰面的刺痛!包裹着的温热柔软,是面食和油脂的熟悉暖香。
那暖香钻进鼻孔,却如同点燃了腹中晶毒凶残的力量!冰火交织的剧痛瞬间从腹腔冲向西肢百骸,冷汗瞬间透出晶化皮肤的缝隙又被冻结!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五指骤然收紧!指甲甚至隔着布深深陷入蓬松的包子柔软面皮!
然后,他首起腰,不再看巷口那片隔绝的人间烟火,也不再听那隐隐传来的、充满生气的吆喝与笑声。
只留下身后雪地上,一小片融雪后露出的深色泥印。
而就在那泥印边缘,几点冰屑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如同遇到无形的火焰,悄然融化、蒸发,只余下几点针尖大小的、如同冰冷星辰碎屑的幽蓝星点闪烁了一下,便彻底融入深色的泥土,再无痕迹。
何青远抱着那唯一散发热气的布包,像抱着一个与自己水火不容的烫手活物,蹒跚地、一步一挨地走回那座彻底冰冷的草庐废墟。风雪在他身后渐次合拢,将通往村落中心的道路重新封死,也封死了那一闪而逝的、蕴含着玄妙空间力量的幽蓝星屑。
草庐深处的阴影里,他将那个温热的布包随手丢在冰冷的草堆上,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慢慢在冰冷潮湿的地面坐下,背靠着一根布满霜痕的断裂木柱。
草庐唯一剩下的角落里,被他之前拨开炭灰的地方,不知何时又散落了几点暗金色泽的细小星尘,在那片死寂的灰黑中,如同星辰垂死熄灭后的灰烬余痕,幽幽闪着最后一点不甘的光。
草庐外,风雪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更阴沉了。
何青远定定地望着火塘深处残余的那几点暗金星尘,凝固的眼睛里倒映不出任何活气,只有一片死水般的荒芜。
晶层爬过眼睑边缘,如同冻结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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