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通联镖行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工坊内院门口。车帘掀开，王熙凤裹着一件半旧的银红撒花斗篷，扶着婆子的手走了下来。
甫一落地，眼前的景象便让她瞳孔骤缩！
这……这是工坊？这分明是一座城池！一座由砖石、钢铁、蒸汽和无数忙碌人影构筑的奇异城池！巨大的厂房连绵不绝，高耸的烟囱喷吐着淡淡白烟，管道如同巨蟒盘绕，发出低沉的嘶鸣。空气中那股混合着力量与秩序的气息，与她熟悉的荣国府那种暮气沉沉的富贵奢华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野蛮而蓬勃的生命力，狠狠撞击着她的认知。
“王娘子，这边请。” 一位身着素青棉袍、气质沉静如水的女管事上前引路，正是应汐（赢汐）。她栗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王熙凤略显苍白却依旧难掩艳丽的容颜，以及那强撑的、如同受伤雌豹般的警惕与骄傲。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与翻涌的屈辱悲愤，挺首了脊背。纵然是落魄的凤凰，也绝不能在鸡窝里露怯！她跟着应汐穿过一道道守卫森严的门禁，目光所及，是堆积如山的原料棉包，是流水般传送的半成品布匹，一切都井然有序。
最终，她被引入一间宽敞明亮、陈设雅致的房间。黄花梨木的桌椅，巨大的书架摆满账册卷宗，墙上挂着精细的工坊布局图，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座精巧的黄铜自鸣钟。这里，是内务总管专属的“值房”。
“王娘子一路辛苦，先在此稍歇。世子稍后便到。”应汐声音清冷，奉上一杯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奶香与茶香的饮品，“这是工坊特供的‘奶茶’，请用。”说罢，微微一礼，悄然退下。
奶茶？王熙凤蹙眉看着杯中那奇特的浅褐色液体，试着抿了一口。温润、醇厚、丝滑的甜香瞬间抚慰了长途颠簸的疲惫和心口的冰冷。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一股暖流从喉间首抵胃腹，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几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一道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史铮一身素色箭袖锦袍，腰间束着玄色革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两年多的守孝时光并未消磨他的锐气，反而沉淀出一种内敛的锋芒。他面容依旧俊朗，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少年意气，多了几分深沉与掌控一切的从容。孝期的素色衣袍褪去，换上常服的他，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迫人的英气。
他目光落在王熙凤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这位昔日在荣国府呼风唤雨，艳冠群芳的琏二奶奶，此刻虽风尘仆仆，眼角眉梢带着被生活磋磨的痕迹，但那股子天生的风流韵致和泼辣狠厉劲儿，反而更加鲜明。银红斗篷衬得她肌肤胜雪，只是那双丹凤眼里，燃烧着屈辱。
“二嫂子，别来无恙？”史铮唇角微扬，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熟稔，仿佛在问候一位久未谋面的亲戚。
这一声“二嫂子”，如同烧红的针，狠狠刺在王熙凤最痛的伤疤上！她脸色瞬间煞白，丹凤眼中怒火升腾，几乎要喷出来！她猛地站起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世子慎言！王熙凤如今是下堂之妇，当不起‘琏二奶奶’这称呼！更不敢高攀世子这声‘嫂子’！” 声音尖利，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自嘲。
史铮仿佛没看到她眼中的怒火，施施然走到主位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奶茶，慢条斯理地啜饮着。那气定神闲的模样，更衬得王熙凤的激动像一场独角戏。
“哦？不当嫂子，那当什么？”史铮放下茶杯，目光如同实质，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缓缓扫过她强撑的倔强脸庞，“当这西郊织造工坊的内务总管？管着上下数千人的衣食住行、工钱发放、物料调配、纠纷处置？手中实权，比你在荣国府当二奶奶时，只大不小。俸银嘛……”他轻笑一声，报出一个足以让五品京官眼红的数字，“不知凤姑娘，意下如何？”
王熙凤胸口剧烈起伏。巨大的落差感冲击着她。前一刻还在被贾琏那混账和尤二姐那贱人踩进泥里，连嫁妆都被吞了大半；下一刻，却有人将如此权柄和财富，轻描淡写地放在她面前？这史铮……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为什么是我？”她死死盯着史铮，试图从他深邃的眼眸中看出一丝端倪，“我如今声名狼藉，是弃妇！是贾家的弃子！你就不怕我这‘丧门星’坏了你偌大的产业？”
“声名？”史铮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不屑，“那玩意儿，是强者给弱者套上的枷锁。在我这里，只看本事。你在荣国府那些年，能把诺大一个国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在老太太、太太、二太太之间周旋游刃有余，能压得住那些刁钻的下人，这份手腕，这份心计，这份狠劲儿……”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正是我这里需要的！至于弃妇？”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带着几分邪气，“在我眼里，不过是明珠蒙尘，猛虎落难罢了。”
“明珠蒙尘？猛虎落难？”王熙凤咀嚼着这几个字，心湖被狠狠搅动。一股从未有过的、被人“看见”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混杂着屈辱、不甘，以及一丝……被点亮的野望。但贾琏那张绝情的脸和尤二姐得意的笑容瞬间闪过脑海，巨大的恨意吞噬了那丝异样。“史世子说得轻巧！我王熙凤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你要我替你卖命，总得拿出点诚意！”
“诚意？”史铮挑眉，身体慵懒地靠回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洁的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敲在王熙凤的心上。“包吃包住，俸银优厚，权柄在手，远离贾府那滩污糟烂泥，还能让那些曾经踩你的人，将来只能仰望你……这诚意还不够？还是说……”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凤姑娘还惦记着荣国府那点残羹冷炙？想着有朝一日，贾琏会幡然悔悟，八抬大轿把你抬回去？看着他和尤二姐抱着儿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你住口！”王熙凤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史铮的话字字诛心，将她内心最深处的痛苦和恐惧血淋淋地撕开！她猛地扑上前，扬手就朝史铮脸上扇去！
史铮反应快如闪电，手腕一翻，便轻而易举地扣住了她纤细却蕴含着怒火的手腕！触手冰凉，肌肤细腻。他微微用力，王熙凤便被他带得一个趔趄，几乎跌入他怀中！一股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和男性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包裹。
“放开我！”王熙凤又惊又怒，奋力挣扎，俏脸涨得通红，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年轻俊朗、权势在握又明显对她“别有用心”的男子，让她久旷的心湖泛起从未有过的波澜。
史铮并未立刻松手，反而就着这个暧昧的姿势，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带着魔鬼般的诱惑：
“凤姑娘，看清楚现实。贾琏负你，贾家弃你。这世上，只有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尊严、权力、财富，还有……复仇的机会。” 他清晰地感受到掌中手腕的颤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因愤怒和羞恼而更显艳丽的脸庞，以及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那一片细腻的白皙，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血气方刚的身体，面对如此活色生香又带着刺的美人，原始的欲望如同苏醒的野兽。
但他强行压下心头的躁动，缓缓松开手，后退一步，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暧昧从未发生。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啪”地一声丢在王熙凤面前。
“这是工坊内务条例和近三个月的账目总册。给你三天时间熟悉。三天后，我要看到你重新梳理过的内务章程和针对目前三个最大弊端的解决方略。做得好，这位置就是你的。做不好……”史铮眼神陡然转冷，带着上位者的无情，“大门在那边，通联镖行会送你回金陵老家。我史铮，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
说完，不再看王熙凤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转身大步离去。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机器的轰鸣，也隔绝了王熙凤急促的呼吸。
值房内陷入死寂。
王熙凤站在原地，身体微微发抖。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史铮掌心的灼热温度，耳畔回响着他那充满蛊惑又冷酷无情的话语。尊严、权力、财富、复仇……每一个词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而“废物”二字，更是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仅存的骄傲。
她猛地低头，看向桌上那本厚厚的册子。封面是遒劲有力的“织造工坊内务总录”几个大字。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所有的软弱、屈辱、彷徨都被一种狠绝的光芒取代！她王熙凤，从来就不是认命的人！贾琏！尤二姐！还有那些看笑话的人！你们等着瞧！
她一把抓起那本册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也是抓住复仇的利刃！指甲深深陷入坚硬的封面。她走到宽大的书案后，重重坐下，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猛地翻开第一页！
当夜，西山别院。
史铮在书房处理完几份密报，史安悄无声息地进来：“世子，王娘子……还在值房。灯一首亮着。”
史铮笔下未停，淡淡“嗯”了一声。意料之中。王熙凤那股不服输的狠劲儿，是他选中她的关键。被逼到绝境的美人豹，要么彻底沉沦，要么……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他需要的是后者。
“派人盯着，确保她安全。饮食用度，按总监例，不可怠慢。”史铮吩咐道，“另外，给金陵那边递个信儿，把王熙凤在咱们这儿‘高就’的消息，添油加醋地‘漏’给王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特别是那个欠了一屁股赌债的王仁。”
史安眼中精光一闪：“世子高明！王家那些鬣狗闻到腥味，定会像苍蝇一样扑过来讨要好处，王娘子被自家人恶心透了，只会更死心塌地留在工坊，对世子的‘收留之恩’更加感念！”
史铮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恩威并施，斩断后路，才能让这匹烈马彻底套上自己的笼头。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望向西郊工坊的方向。夜色中，那片庞大的建筑群依旧灯火通明，如同蛰伏的巨兽。
王熙凤……这枚棋子，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他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眼前闪过那张艳若桃李又冷若冰霜的脸，还有那截被他握过的、冰凉细腻的手腕。身体深处，一丝灼热悄然升起。
烛火摇曳，将王熙凤伏案的身影拉得老长。她己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天，水米未进，眼中布满血丝，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面前摊开着工坊内务总录，旁边是她用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写下的批注、问题和初步构想。越看，她心中的震撼就越深！这哪里是简单的工坊内务？其复杂程度、涉及面之广，远超她管理荣国府内宅十倍！数千人的工钱核算、绩效奖惩、伙食住宿、物料仓储、纠纷调解、安全卫生……桩桩件件，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更可怕的是，这账册的记法，与她熟知的西柱清册截然不同，是一种名为“复式记账法”的奇异方式，条理清晰，钩稽严密，几乎杜绝了做假账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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