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禧堂东偏厅。
沉重的死寂被地龙烘得粘稠滞涩,檀香也压不住那股子铁锈般的血腥味。贾政端坐主位,脸色灰败如蒙尘的泥胎,握着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孽障!孽障啊!”
贾政喉间发出困兽般的低吼,猛地抓起手边一只甜白釉茶盏狠狠掼下!瓷片西溅,滚烫的茶汤泼了一地,如同淋漓的血迹!他气得浑身乱颤,指着地上那滩烂泥,又指向那刺眼的绢布,嘴唇哆嗦着,却半个字也骂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厅内回荡。完了!环儿这蠢货!竟被贾珍当枪使,干下这等抄家灭族的勾当!这铁证若落到忠顺王府手里……贾政眼前阵阵发黑,仿佛看到了贾环血溅法场、自己官帽落地的凄惨景象。
“政老爷息怒。”史铮的声音平静无波,打破令人窒息的粘稠。他一身半旧靛蓝首裰,立在厅中,身姿如青松临渊,与满堂狼藉形成刺目反差。“环兄弟年少,或受人蒙蔽。只是……”他目光扫过地上烂泥和染血“手令”,语气陡然转寒,淬出冰碴,“落马坡上百悍匪,刀弓齐备,分明是冲着灭口而来。若非护卫死战,又有几分运气,此刻送回来的,怕就是侄儿等人的首级,和这满车被劫的‘赃证’了!”
“赃证”二字,如同重锤砸心!贾政冷汗瞬间浸透中衣。那些辽东皮货若真被劫走,再被贾珍反咬一口栽赃走私……他不敢想!
“铮哥儿……”贾政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哀求,“此事必是珍哥儿那孽畜!环儿糊涂!伯父定给你交代!这……”他指着地上的烫手山芋,眼神惶急,“你待如何处置?” 他只怕史铮一怒告官,那便万事皆休!
史铮看着贾政眼中赤裸的恐惧,心中冷笑。他要的就是这效果。弯腰,用两根手指拈起那染血绢布,如同拈起秽物,声音淡漠:“既是家丑,侄儿自不会外扬。这废物和‘凭证’,交给政老爷处置。环兄弟年轻,经不起风浪,还需政老爷严加管教。” 他将绢布轻轻置于贾政手边紫檀几上,动作随意却重若千钧,“至于珍大伯那边……想必政老爷自有‘规劝’之道。侄儿只盼,此类‘误会’,莫要再有了。否则,”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弧度,“下次送回来的,怕就不是活物了。”
“明白!伯父明白!”贾政如蒙大赦,迭声应承,声音发颤。他看着史铮平静的脸,只觉深不可测,手段狠如剔骨钢刀!轻飘飘几句话,便将一个足以让贾环身败名裂、让二房蒙羞的把柄塞到自己手里,逼着自己去压制长房、处置贾珍!这哪里是交还证据,分明是递过一把刀,逼他割自己的肉!
史铮不再多言,微一颔首,转身便走。玄色大氅衣角在门槛处一闪,消失无踪。只留下偏厅一片狼藉,贾政颓然跌坐椅中,看着地上烂泥和那刺眼的绢布,脸色灰败如死人。他知道,从此二房在长房面前,脊梁骨算是被这庶侄一脚踩断了!
翌日,嘉荫堂。
一场意在粉饰太平的“赏秋小宴”设在临水的嘉荫堂。窗外是引了活水的池塘,残荷枯梗伶仃立着,几尾锦鲤在清冷的水面下懒洋洋游动。贾政强打精神坐镇,贾宝玉并几个清客相公作陪,气氛却依旧沉闷如这深秋的池水。
为驱散尴尬,贾政命宝玉以眼前秋水为题即兴吟咏。玉推辞不过,搜肠刮肚半晌,勉强憋出一首《临水吟》:
“秋水明如镜,涵虚混太清。
锦鳞闲戏藻,沙鸟静梳翎。
盛世多暇日,何须羡钓情?
且尽杯中物,陶然乐升平。”
诗作空泛,堆砌些“明镜”、“锦鳞”、“沙鸟”的意象,末句“盛世多暇日”、“陶然乐升平”更是典型的富贵闲人呓语。清客相公们自是抚掌赞其“清逸”、“盛世闲情”。贾政眉头紧锁,暗叹宝玉终究浮华。正欲开口,忽听堂外传来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
“好一个‘盛世多暇日,何须羡钓情’。宝兄弟果然不知渔家苦。”
众人循声望去,史铮一身半旧青衫,不知何时己立在廊下,身边跟着捧食盒的小厮。他目光淡淡扫过堂内,落在宝玉略显窘迫的脸上。
贾政见是他,心头那根刺又隐隐作痛,面上挤出笑:“铮哥儿来了。宝玉之作,难免稚气,你既来了,不如也吟一首,指点一二?” 话里带着考较与试探。
史铮迈步入内。目光掠过窗外真实景象——清冷的池水,枯败的残荷,远处水闸旁几个穿着破旧短褐、正费力摇动绞盘引水的闸夫佝偻身影……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瞬间击碎了那虚假的“升平”幻梦: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谁念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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