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不好了！”
大哥林卫东的声音像一道撕裂雨幕的惊雷，裹挟着从未有过的惊慌和绝望，狠狠砸进林家堂屋。他浑身湿透，裤腿上溅满了泥浆，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带进一股冰冷的湿气和浓重的恐惧。
“咋了老大？！撞鬼了你！慌成这样！”林建国猛地从条凳上站起，烟袋锅子都差点掉地上。堂屋里所有人的心瞬间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刚被林潇湘的“肥皂水喷苗”弄得心力交瘁的三婶，也顾不上生气了，紧张地看向大儿子。
“队……队里仓库……闹……闹起来了！”林卫东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张会计……张会计说……开春的救济粮……没……没了！上头……上头不拨了！”
“啥？！！”林建国如遭雷击，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向前一步，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抓住林卫东湿漉漉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你再说一遍？！救济粮没了？！”
“没……没了！”林卫东被爹抓得生疼，声音带着哭腔，“张会计拿着公社刚来的通知……说……说今年遭灾的地方多，指标紧……轮到咱村的救济粮……泡汤了！仓库……仓库里就剩那点瘪谷子烂红薯干……连老鼠都喂不饱！大伙儿都疯了！围着张会计要说法……要粮……差点打起来！” 他语无伦次，但传达的信息如同冰锥，刺穿了每个人的心脏。
“扑通”一声，大伯林建军手里的旱烟袋掉在了地上，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坐在凳子上，浑浊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死灰一片的绝望。
三婶林刘氏“嗷”一嗓子，腿一软，要不是扶着桌子，差点首接瘫倒在地。她双手死死捂住嘴，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无声地顺着粗糙的脸颊往下淌，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没了……最后的指望也没了……开春青黄不接，家里那点存粮早就见了底，就指望着这点救济粮撑到夏收……现在……现在全完了！
大嫂王秀兰脸色惨白如纸，抱着怀里懵懂无知的小妹林小花，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哥林卫民也彻底懵了，刚才还因为“肥皂水喷苗”对弟弟满肚子不满，此刻那些情绪被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大哥，又看看爹娘那副天塌下来的样子，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没粮……那意味着……饿肚子？不，是饿死！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林家堂屋。只有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像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越收越紧。
林建国抓着林卫东肩膀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他佝偻着背，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外灰蒙蒙的雨幕，里面翻涌着愤怒、不甘、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他嘴唇翕动着，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攥紧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微微颤抖着。
“当家的……当家的……这可咋办啊……”三婶终于哭出声来，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走投无路的凄惶，“没粮……这……这一大家子……可咋活啊……” 她扑到林建国身边，死死抓住他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林建国猛地甩开三婶的手，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咋活？！啃树皮！吃观音土！等死！”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暴戾，目光扫过堂屋里每一个惊恐的面孔，最后，那燃烧着怒火和毁灭欲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钉在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林潇湘！
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所有积压的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林建国猛地指向林潇湘，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自从你病好了！这个家就没安生过！搞什么洋芋！沤什么尿肥！还祸害肥皂！瞎折腾！浪费钱！浪费地！现在好了！粮没了！全完了！你满意了？！你是不是要把这个家彻底败光才甘心？！啊？！” 他一边吼，一边像头发狂的公牛，几步就冲到林潇湘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就要狠狠掴下去！
“他爹！不要！”三婶尖叫着扑过去，死死抱住林建国扬起的胳膊，“他还是个孩子！他懂啥啊！要打你打我！打我啊！” 她哭喊着，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吓呆了的林潇湘。
“滚开！”林建国正在气头上，猛地一甩胳膊，三婶被他巨大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额头磕在桌角上，顿时青紫一片。
“娘！”林潇湘的心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失声喊道！他看着三婶额角的伤，看着爹那副要吃人的狰狞面孔，看着满屋子家人绝望灰败的眼神……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不是因为害怕挨打，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裸的生存危机，以及自己可能被当成“灾星”抛弃的恐惧！
“爹！不关老幺的事！”一首沉默的大哥林卫东突然冲过来，挡在了林建国和林潇湘之间，他脸色同样惨白，但眼神却带着一种憨厚人的倔强，“救济粮没了……是……是上头的事！跟老幺种洋芋有啥关系！”
“就是！爹你讲点理！”林卫民虽然也慌，但看到娘被推倒，血性也上来了，梗着脖子站到了大哥身边，“老幺瞎折腾是不对！可粮没了能怪他吗？他又不是公社书记！”
“反了！反了你们了！”林建国看着挡在面前的儿子，更是气得七窍生烟，额头青筋暴跳，“都护着他！好！好！你们都有本事！你们有本事弄粮去！弄不来粮，就等着一起饿死吧！”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矮凳，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像头受伤的野兽，喘着粗气，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冲进了里屋，“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堂屋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和粗重的喘息。
林潇湘小小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不是因为爹的怒火，而是因为“救济粮断绝”这个消息本身带来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惧。他知道八十年代初农村的艰难，知道饥荒的阴影，但当这阴影真正化作实质的断粮危机，如此赤裸、如此残酷地降临在这个他刚刚开始融入的家庭时，那冲击力远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饿死……这两个字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挣脱开还抱着他腿的林小花（小家伙被吓坏了），踉跄着扑到摔倒在地的三婶身边。三婶额角的青紫肿得老高，渗着血丝。林潇湘伸出冰凉的小手，想碰又不敢碰，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愧疚：“三婶……三婶你疼不疼……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
三婶强撑着坐起来，一把将林潇湘紧紧搂进怀里，眼泪混着额角的血往下流，声音哽咽：“傻孩子……不怪你……不怪你……是这世道……是老天爷不给人活路啊……” 她的怀抱依旧温暖，却带着一种绝望的颤抖。
林潇湘把脸埋在三婶带着汗味和血腥味的怀里，身体僵硬，灵魂却如同坠入冰窟。他之前所有的“技术流”计划——改良鼓风机、种高产土豆、甚至未来的农机蓝图——在这赤裸裸的生存危机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遥不可及！知识，在饥饿面前，一文不值？
不！不能放弃！土豆！只有土豆！那批种下去的土豆，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如果它们能活下来，如果能高产……或许……或许能在这个绝望的春天，给这个家带来一线生机！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迸发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几乎冻结的意志！他猛地抬起头，挣脱三婶的怀抱，小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重新凝聚起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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