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沿碰到了干裂的嘴唇。水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铁锈和泥土的腥味,口感粗粝,远不如实验室恒温饮水机里过滤过的纯净水。但此刻,林潇湘顾不得许多。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工程师对水质挑剔的本能。他微微张开嘴,就着三婶的手,贪婪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冰凉的、带着异味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而清晰的、近乎残忍的真实感。那水流冲刷的触感,那铁锈泥土混合的味道,那三婶粗糙手指托着碗底的触感……这一切都无比真实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他是真的被一股无法抗拒的、蛮横的力量,塞进了一个陌生的、属于八十年代农村小男孩“林潇湘”的、孱弱而幼小的身体里!一个与他过去三十三年人生轨迹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未知与贫瘠的时空!
一碗水很快见了底。喉咙的灼痛稍稍缓解,但那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和虚弱感依旧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像灌了铅。林潇湘闭上眼,不是因为困倦,而是为了强行压下脑海中翻江倒海的混乱思绪。恐惧、震惊、荒谬感、以及对过往一切的强烈不甘……这些汹涌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潮水,几乎要将他这具小小的身体彻底淹没、撕裂。
不能慌!恐惧和震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属于工程师的、强大的逻辑思维和危机处理能力开始艰难地启动,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巨大的阻力下缓缓转动。当务之急,是信息!他需要了解这个“林潇湘”的一切!名字、年龄、家庭关系、所处的时间、地点、环境!他需要知道这个看似“团宠”的表象下,隐藏着怎样的生存困境!他需要活下去!在这个陌生的、充满了原始生存挑战的八十年代农村里活下去!
“湘伢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蹲在墙角的男人——他这具身体的父亲,林建国,终于掐灭了手里那根烧到尽头的劣质烟卷,长长地吁出一口带着浓重烟味的浊气,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松弛下来,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至极的笑容。他站起身,拍了拍沾着灰土的裤腿,对站在门口的大哥林卫东吩咐道:“老大,去,把灶上温着的糊糊端来。老幺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肚子里没食儿,身子骨顶不住。”
“哎!爹!”大哥林卫东应了一声,是个面相憨厚、身材结实的青年,他立刻转身,脚步匆匆地掀开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钻进了旁边飘来烟火气的灶房。
很快,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糊糊端到了炕边。碗是粗陶的,边缘磕碰了好几个小口子。碗里的东西呈现出一种令人毫无食欲的灰黄色,粘稠得如同搅不开的泥浆,里面漂浮着一些看不清具体形态的、粗糙的植物碎屑和疑似谷壳的东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寡淡到几乎闻不出的谷物味,混合着一丝野菜特有的、若有若无的苦涩气息。这就是这个年代的“饭”,是维持生命最低限度的能量来源。
三婶林刘氏接过碗,拿起一把边缘同样磕碰出几个小豁口的木头勺子,在碗里搅了搅,舀起一勺,凑到嘴边,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吹了又吹,首到确定那点可怜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地送到林潇湘嘴边,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来,湘伢子,张嘴,喝点糊糊,垫垫肚子,身子骨才有劲儿,啊?”
林潇湘的目光落在那勺灰黄色的粘稠物上。胃里本能地涌起一阵强烈的抗拒和恶心。这玩意儿,在他过去的认知里,大概只配出现在养殖场的饲料槽里,或者作为某种劣质工业粘合剂的原料。然而,这具幼小身体深处传来的、那种源于最原始饥饿本能的微弱抽搐感,却比他工程师的理智更快一步地做出了反应。空瘪的胃袋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哀鸣。
他张开了嘴。
温热的、带着粗糙颗粒感的糊糊滑入口腔。味道……难以形容。一股浓重的、未经任何精细处理的杂粮味(大概是玉米面混合了某种豆粉?)霸道地占据了味蕾,紧随其后的是一种野菜根茎特有的土腥和微涩,口感更是粗糙得像是含着沙砾,每一次吞咽都刮擦着喉咙。他强迫自己调动喉咙的肌肉,将那口糊糊咽了下去。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落入空荡冰冷的胃里,那点微弱的本能抽搐感似乎被这粗糙的能量暂时安抚了一些。
“慢点吃,慢点,别噎着。”三婶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无限的耐心,仿佛在喂食一只刚刚破壳、无比脆弱的雏鸟。一勺,又一勺。每一次勺子递到嘴边,都伴随着她关切的眼神和轻轻的吹气。
林潇湘默默地吃着,味同嚼蜡,精神却高度集中,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周围人零碎的交谈。他需要从这些碎片中拼凑出这个世界的拼图。
“……这次真是吓掉半条命……亏得老李家那点退烧药顶了大事……不然……” 这时三婶一边喂他,一边心有余悸地对着旁边的老太太(奶奶?)念叨。
“可不是嘛,后山那点能退烧的草药,都快让卫民这小子给薅秃噜了……” 老太太叹息着,声音沙哑。
“……开春的粮……唉,队里仓库都快见底了……” 蹲在墙角的爹林建国,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化不开的愁绪,烟雾再次从他指间升起。
“……工分……年前借的那点苞谷面,开春得用工分顶……” 这是大伯林建军的声音,同样沉重。
“粮”、“药”、“工分”、“借粮”、“仓库见底”……这些关键词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投入林潇湘混乱的心湖,激起沉重的涟漪。它们瞬间拼凑起来,无比清晰地勾勒出这个家庭,乃至这个时代赤贫的底色。一边机械地吞咽着那难以下咽的糊糊,一边在脑海里疯狂检索着关于八十年代初、农村、饥荒的历史片段。那模糊的记忆如同蒙尘的、带着沉重颗粒感的老胶片——包产到户初期,新旧体制交替的混乱,连续的自然灾害……饥饿,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庞大巨兽,其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己经在这昏暗土屋的缝隙间,隐隐可闻。那无形的阴影,正悄然逼近!
一碗糊糊很快见了底。三婶用自己洗得发白、同样粗糙的袖口,极其轻柔地擦了擦林潇湘的嘴角,眼神里全是满足和巨大的庆幸:“好了,吃完了,再闭眼睡会儿,多睡觉好得快。三婶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林建国也点点头,声音沙哑但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安心:“睡吧,老幺,爹看着呢,没事了。”
煤油灯豆大的火苗依旧在墨水瓶里微弱地跳跃着,昏黄的光晕摇曳不定,将土屋里家人或站或坐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糊满旧报纸的土墙上,如同皮影戏里沉默的剪影。屋子里弥漫着劣质烟草、草药和糊糊残留的寡淡气味。
林潇湘重新闭上眼。身体的疲惫如冰冷沉重的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要将他拖入黑暗。然而,他的意识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锐利。
陌生的身体。陌生的年代。极度贫困、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家庭。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头顶、越来越清晰的饥荒阴影……
活下去!
这个最原始、最朴素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压过了一切荒谬、恐慌和不适,清晰地、无比深刻地刻印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成为支撑他这具弱小躯体的唯一支柱。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了解这具身体,了解这个家庭,了解这个时代运行的规则!他需要力量!属于一个三十三岁工程师的知识储备、逻辑思维和对技术改变生产力的深刻认知,是他在这片贫瘠落后的土地上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依仗!
他必须抓住它!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
然而,当他的意识沉入黑暗,试图在混乱中梳理那庞大的知识库,寻找可能的破局点时,一个冰冷坚硬的现实,如同冰锥般刺破了他刚刚燃起的微弱斗志——他现在,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一个在家人眼中大病初愈、需要被小心翼翼呵护、连说话走路都显得吃力的……七岁孩子!
知识在脑海中翻腾咆哮,现实却如同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铁壁,将他牢牢禁锢!他像一只被关在狭窄玻璃罐里的鹰,看得见外面广阔的天空,感受得到内心搏击长空的渴望,却连舒展一下翅膀的空间都没有!那巨大的憋屈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枷锁,沉甸甸地缠绕上来。
就在这沉重的憋闷感几乎要将他淹没时,一阵极其轻微、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靠近了炕沿。接着,是带着温热气息的、刻意压低的呼唤,带着一种分享巨大秘密的紧张和兴奋,轻轻钻进他装睡的耳朵里:
“湘伢子?睡着没?湘伢子?”
是刚才那个自称三婶的妇人。
林潇湘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但全身的感官瞬间绷紧,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他感觉到三婶像做贼一样,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他能“听”到她那轻微转动脖子的窸窣声),然后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带着她体温的东西,塞进了他放在被子外面、略显僵硬的手里。
入手微沉,带着人体的温热。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久违了的、甜腻的蔗糖香气,顽固地穿透了粗糙的布料,钻进他的鼻腔。
“快,拿着!藏好!别让你哥他们瞧见,眼馋!”三婶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种分享珍宝的紧张和纯粹的喜悦,“就半块,省着点舔!你病刚好,得甜甜嘴补补!”
林潇湘的指尖,隔着那层粗糙的布料,清晰地触摸到了里面那个小小的、坚硬而棱角分明的东西。那形状,那触感,那若有若无的甜香……
他依旧闭着眼,没有动。但握着那小块东西的手指,却无意识地、微微地收紧了些许。
冰冷的憋屈与滚烫的甜意,在这昏暗的土屋里,在这具孱弱的孩童身体里,无声地碰撞、交融。属于工程师林潇湘的宏图伟略,暂时被这半块粗糙的、凝聚着三婶所有“私心”的冰糖,和那笨拙却滚烫到足以灼伤灵魂的疼爱,沉沉地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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