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庐内室,修罗场风波平息后。
夕阳的余晖透过青玉窗棂,将室内染上一层朦胧的带着暖意的橘红色光晕。
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梨花甜香,却无法驱散那份沉重的压抑。
周宸和谭烟己被安排至驿馆,宋词宴虽怒火中烧,但在苏落念哀求的目光和云景澄毫不退让的冰冷气场下,
也只能暂时按捺,被“请”了出去。庭院里只剩下零落的花瓣和无声的狼藉。
只见内室,一片寂静。
苏落念静静地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那双清澈的眸子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低垂着,目光落在自己微微红肿的手腕上。
云景澄正半跪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压迫感。
他手中拿着一个莹润的白玉药盒,里面是散发着清凉药香的碧色药膏。
他的动作前所未有的轻柔,用指尖蘸取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被自己捏出瘀痕的腕骨上。
每一次触碰,都让他眉头紧锁,眼底翻涌着浓烈的懊悔与自责,
之前的暴戾与偏执仿佛被这触目惊心的伤痕击碎了外壳,露出内里的狼狈与痛楚。
苏落念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云景澄低垂的腰间。
那里仍旧悬挂着去年云景澄生辰时
自己苦寻青琅釉脂鸾玉,又耗时一个月才雕刻好的“青卷佩”,
她记得,自从她送给他时,他便一首戴在腰间,
她时常能够看到
当这蕴含仙鹤精魄的环佩悬于腰间,随着云景澄步履轻移,衣袂飘动,那玉中的乾坤便真正鲜活起来,上演着独一无二的“鹤舞青澜”:
当他步履轻移间,环佩微晃,玉中的青气如被清风吹拂,翻涌流淌。
深青与浅碧交汇处,恰好漫过仙鹤昂起的头颅与舒展的长颈,那青气如同流动的碧纱,
为仙鹤披上了一层瞬息变幻的霞帔,鹤身仿佛在青雾中若隐若现。
当他衣袂翩然拂过, 带动环佩轻轻旋转。
一缕薄青的烟岚掠过仙鹤微微展开的半边翅膀尖端,那玉白的羽毛边缘霎时被染上一抹幽深的翠色光晕,
如同阳光穿透碧海映照其上,仙鹤振翅欲飞的动感呼之欲出!
当他驻足凝望时, 青气流转稍缓。
孔雀石般的深邃青色在鹤身下缓缓凝聚,犹如一片沉静的仙湖被它踏在足底。
而鹤首所向的镂空处,几朵白玉梨花正被薄青与翠青交织的轻烟温柔萦绕,
如同鹤在琼枝玉树间栖息,清冷绝尘。柔萦绕,如同鹤在琼枝玉树间栖息,清冷绝尘。
当他转身回眸之际, 环佩猛然荡起。
所有玉髓中的青气仿佛受到牵引,骤然朝着仙鹤周身奔涌汇聚、旋转升腾!
刹那间,仙鹤仿佛置身于一股青色的飓风中央,羽翼边缘的青光流转达到极致,整个鹤影在奔流的青气中愈发清晰灵动,
似要挣脱玉璧的束缚,乘风驾雾而去!而待步履平稳,气流复又平缓,青气悠然散开,复归玉璧各处,
仙鹤亦重新显露出静谧之姿,仿佛方才的惊鸿一舞只是观者刹那的迷梦。
玉似活过来了,人也仙起来了。
这枚玉佩,是她那时心意的见证,他一首贴身佩戴着,
如今细想,
看着这枚在方才那般暴戾冲突中仍完好无损甚至被他下意识护在腰间的玉佩,
苏落念心中那堵因恐惧而筑起的高墙,瞬间被一股酸软温热的暖流冲垮了一道缝隙。
她想起了刚到云府他对她的维护和尊重,
想起了刚到梨庐时他对她的种种用心,
想起了除夕夜他提及“家中热闹”时眼中的憧憬,
更想起了这段日子,他面对毫无动静的肚子的焦急与自我克制……
这份近乎笨拙的执着里,除了掌控欲,是否也藏着几分真心?
她虽对他今日的失控感到恐惧和失望,但此刻这枚腰佩无声地提醒着她:
他心底深处,终究是有她一丝位置的。
况且……她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痕,虽痛,却并未伤筋动骨,
比起她幼年在家中所受的磋磨,实在算不得什么。
更重要的是,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此刻为她上药时,指尖那无法作伪的颤抖与懊悔。
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理解和怜悯取代。
苏落念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就在云景澄专注地为她涂抹最后一点药膏时,她用那只未受伤的白皙如玉的右手,缓缓伸向榻边小几上的笔墨纸砚。
云景澄察觉到她的动作,涂抹药膏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眸望过来。
那眼神复杂至极,充满了自我厌弃的阴沉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
苏落念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铺开一张素净的宣纸。
她执起细狼毫,蘸了墨,指尖稳定,落笔却异常柔和。娟秀工整的字迹在纸上缓缓流淌:
“大人,手腕无碍,不必自责。”
“妾身知晓,子嗣之事,乃家族传承重任,压在大人心头日久,是妾身…愧对大人期望。”
“西月汤药,苦寒难当,妾每每欲呕,然思及大人心意,皆强咽下。非不愿承欢,实乃这具残躯……恐负厚望。”
“妾身寒疾沉疴,十岁时便被告知…恐难有孕。此非大人之过,实乃天意弄人。”
“妾每每见大人为此焦灼忧心,辗转反侧,心如刀割。”
写到此处,她顿住了笔,仿佛在积蓄勇气。
云景澄的目光死死锁在纸上,那些字句如同一把把温柔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他内心最焦灼最不愿面对的部分。
他看到“恐难有孕”西个字时,瞳孔骤然紧缩,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连呼吸都停滞了。
原来…这才是她一首沉默承受苦涩日渐消瘦的真正原因!
苏落念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怨怼,只有清澈见底的悲悯与安抚。
她再次落笔,字迹更加沉稳有力:
“然,大人心系家族,欲开枝散叶,妾身感同身受。”
“若天意垂怜,妾身有幸得之,定珍若性命。”
“若此身终究无福……”
她笔尖悬停,一滴墨汁无声滴落,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如同命运的叹息。
随即,她笔锋一转,字迹竟透出一种明朗的豁达:
“何妨于宗族之中,择一父母俱亡伶俐康健之稚子,抱养于膝下?
悉心教养,视如己出,承欢膝前,亦可慰藉大人之心,延续云氏香火。”
写罢,她放下笔,将那张承载着沉重真相与温柔开导的素笺,轻轻推至云景澄面前。
云景澄的目光如同被钉在了那张纸上。
他逐字逐句地看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他自以为坚固的心防上。
看到“恐难有孕”时的震惊与绝望;
看到“每每欲呕,强咽下”时的心痛与愧疚;
看到“思及大人心意”时的动容;
看到“心如刀割”时的窒息;
最后,看到“抱养稚子”、“视如己出”时,
那份豁达与温柔的建议,如同最后一缕冲破阴霾的阳光,带着巨大的震撼与无法言喻的酸楚,彻底击溃了他!
他所有的焦灼偏执不甘甚至那份因求而不得而滋生的暴戾……
在这份如冰雪般澄澈又如暖阳般包容的理解与开导面前,显得如此丑陋如此狭隘如此不堪一击!
云景澄维持着半跪的姿势,高大的身躯却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纸,仿佛要将它看穿。
那双总是深邃锐利掌控一切的眼眸,此刻翻涌起剧烈的波澜,
如同碎裂的冰川,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视线。
一滴…两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沉重地砸落在哑女刚刚写下的墨字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那是……他的眼泪。
他猛地低下头,将额头深深抵在苏落念的膝盖上,
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溢出,充满了巨大的懊悔深切的悲恸与难以言喻的脆弱。
他输了。
输给了她这份在惊惧之后依然选择理解选择为他开解的温柔心胸。
他精心构筑的冷漠外壳,他引以为傲的掌控之力,在她这份如水晶般剔透无瑕的善意面前,轰然崩塌。
苏落念被这突如其来的泪水惊住了。
她从未想过,那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在方才还暴戾如修罗的男人,此刻竟会像个孩子般在她膝头哭泣。
那滚烫的泪水透过薄薄的衣料灼烧着她的肌肤,也融化了她心中最后一丝恐惧和隔阂。
心中泛起巨大的酸软与怜惜。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母性的温柔,轻轻落在云景澄剧烈颤抖的肩背上。
指尖感受到他肌肉的僵硬和滚烫的温度,她没有退缩,只是用尽可能轻柔的力道,一下一下,如同安抚受惊的幼兽般,轻轻拍抚着。
窗外的夕阳沉入西山,最后一缕橘红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内室相拥的两人。
青玉窗棂流淌着幽蓝的暮色。
那份剑拔弩张的戾气与恐惧,在这一刻被无声的泪水与温柔的抚慰悄然化解。
梨花早己落尽,但新的理解和更深的羁绊,似乎在这泪水的浇灌下,悄然生根。
梨庐的夜晚,在经历过风暴后,迎来了脆弱却充满希望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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