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偏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蜜蜡,沉重得令人窒息。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参汤的苦涩气息,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殿外,皇帝焦躁的踱步声时断时续,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太后派来的老嬷嬷肃立在侧,紧抿着唇,眼神锐利如鹰隼;甄嬛紧攥着帕子,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不断有宫女端出染血水盆的房门。
里面,是沈眉庄在用命搏杀。
“娘娘!娘娘用力啊!看见头了!”稳婆嘶哑的嗓音带着哭腔,汗水浸透了她的鬓角。几个经验丰富的嬷嬷死死按着沈眉庄因剧痛而痉挛的腿。
沈眉庄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地黏在惨白如纸的脸上。她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每一次宫缩带来的撕裂般的剧痛都让她眼前发黑,意识在深渊的边缘摇摇欲坠。喉咙早己嘶哑得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有破碎的、野兽般的呜咽从齿缝间挤出。
“孩子…我的孩子…”这是支撑她唯一没有彻底昏厥过去的执念。她涣散的目光艰难地投向床尾,仿佛能穿透血肉,看到那个挣扎着要来到世上的小小生命。为了这个孩子,她熬过了深宫算计,熬过了失宠心死,熬过了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日夜。她不能倒下,绝不能!
温实初脸色煞白,额上青筋毕露。他手中的银针快如残影,精准地刺入关键的穴位,试图激发她最后一丝元气。他带来的催产汤药早己灌下,效果却微乎其微。看着沈眉庄气若游丝,下身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厚厚的棉褥,温实初的手在微微颤抖。他行医多年,深知这是何等凶险的关口——血崩之势,几乎己成!
“参片!快!快给娘娘含着!”他厉声喝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宫女慌忙将切得极薄的老山参片塞入沈眉庄口中。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内监尖细的通传:“太后娘娘赏赐百年老参一支!命太医务必保皇嗣平安!”
这旨意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保皇嗣平安…沈眉庄的命呢?甄嬛眼中瞬间涌上滔天的恨意和悲凉,死死咬住了下唇。
殿内,沈眉庄似乎被那“皇嗣”二字刺激到了,涣散的眼神猛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那是属于母亲的本能,是对腹中骨血最深沉的保护欲。她不能死!她死了,她的孩子在这深宫之中将如何自处?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喊骤然爆发,仿佛用尽了灵魂最后的力量。沈眉庄的身体猛地弓起,脖颈上青筋暴突。
“出来了!头出来了!娘娘再用力!最后一次!”稳婆的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
沈眉庄只觉得身体里最后一点东西被彻底掏空、撕裂,整个人像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向下坠落。在彻底陷入无边黑暗之前,她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啼哭。
“哇…哇…”
那哭声,像一道微弱却劈开混沌的曙光。
紧接着是稳婆带着哭腔的、无比激动的高喊:“生了!生了!是位小阿哥!母子平安!谢天谢地!”
“阿哥!是位阿哥!”殿外的欢呼声瞬间炸开,皇帝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
殿内,一片狼藉。沈眉庄如同破碎的玩偶般在汗水和血污浸透的床褥上,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温实初飞快地处理着她下身可怕的伤口,止血、缝合,动作快而稳,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滚落。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产后的血崩危机并未完全解除。
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被包裹在明黄色的襁褓里,由嬷嬷小心翼翼地抱到沈眉庄眼前。他闭着眼,小嘴微微嚅动,发出细弱的哭声。
沈眉庄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那模糊的一团红色映入了她涣散的瞳孔。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汹涌滑落,混着汗水,冰凉一片。
“…孩子……”她嘴唇翕动,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叫着孩子。
皇帝大步走了进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和初为人父的激动。他先是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眼中满意之色更浓,连声道:“好!好!朕的阿哥!” 随后才看向床上气息奄奄的沈眉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温和:“眉庄,你辛苦了。你为朕诞育皇子,是大功一件。朕为他赐名弘檐,可好?你好生将养,朕不会亏待你。”
沈眉庄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极其轻微地眨了眨眼,算是回应。皇帝的喜悦是真,但那喜悦的核心,是“皇子”,是“大功一件”,而非她沈眉庄这个人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让她只想沉沉睡去。
甄嬛终于得以扑到床边,紧紧握住沈眉庄冰凉的手,泪水涟涟:“姐姐!姐姐你吓死我了!” 触手的冰凉和沈眉庄毫无血色的脸,让甄嬛的心依旧悬着。
沈眉庄看着她,眼神疲惫却异常温柔,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随即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睡过去。
承乾宫偏殿,婴儿的啼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宫人们压抑的忙碌和太医低声的嘱咐。一场九死一生的搏杀终于落幕,留下的是新生的喜悦,是帝王的恩赏,还有一个母亲几乎被掏空的身体,以及那深藏在劫后余生之下的,对命运更深一层的、无声的体悟。
寿康宫内,沉水香的气息依旧悠远绵长,却驱不散一丝药味的清苦。太后斜倚在明黄锦缎大迎枕上,脸色带着久病的蜡黄,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沉淀着岁月与权力的锐利,如同古井深潭,静水流深。
竹息姑姑脚步轻而快地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喜气,声音却压得低缓,生怕惊扰了病中的主子:“太后娘娘,大喜!承乾宫那边传来消息,惠嫔娘娘平安诞下一位小阿哥!母子均安!”
捻着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太后缓缓抬起眼皮,那深潭般的目光投向竹息,带着一丝探寻,一丝了然,唯独没有太多初闻孙辈降生的纯粹喜悦。
“阿哥?”太后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未言语的滞涩,“皇帝…赐名了?”
“是,”竹息微微躬身,脸上笑容更盛,“皇上龙颜大悦,当场赐名——弘檐阿哥。”
“弘檐…”太后低低重复了一遍,干涩的唇角似乎想向上牵动,最终只形成一个极淡、几乎看不出是笑的弧度。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承乾宫偏殿里刚刚经历生死劫难的产妇,和那个裹在明黄襁褓里、尚不知命运几何的新生儿。
“檐,庇护之所。”太后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竹息说,更像是在咀嚼这个名字背后的深意,“皇帝这名字取得…倒是应景。深宫之中,步步惊心,一个‘檐’字,是期许,也是…警示。”
竹息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敛,垂首道:“太后娘娘说的是。小阿哥得此嘉名,又有太后娘娘和皇上庇佑,定能福泽深厚。”
“庇佑?”太后唇边那抹极淡的弧度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晰可辨的凉意,像是冬日里结在枯枝上的薄霜,“这紫禁城的天,说变就变。今日的庇护,焉知不是明日的枷锁?”她想起了皇帝初闻喜讯时,脱口而出的“皇嗣平安”和“大功一件”,字字句句,核心皆是那个孩子,那个身份,而非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沈眉庄本人。
她复又看向竹息,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吩咐道:“按旧例,阿哥的洗三、满月礼,哀家库里的东西,挑厚三分送去承乾宫。惠嫔…这次是遭了大罪,赏赐更要加倍,人参、燕窝、上好的血燕,挑年份最久的送过去,让她好生将养。告诉太医,务必尽心调理,万不可留下病根。”
“是,奴婢遵旨。”竹息连忙应下。
“皇帝…可去看过眉庄了?”太后忽然又问了一句,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回太后,皇上看过小阿哥,在承乾宫逗留了片刻,安抚了惠嫔几句,便起驾回养心殿处理政务了。”竹息据实回禀。
太后闻言,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再无言语。她重新闭上眼睛,枯瘦的手指缓缓捻动佛珠,檀木珠子在指间发出细微的、规律的摩擦声。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唯有那沉水香的气息与药味无声地纠缠。
良久,太后才低低叹出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缕烟,瞬间便消散在沉郁的空气里。
“弘檐…好名字。
养心殿内……“皇上万福金安。”皇后端庄温和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皇帝抬眸,只见皇后身着明黄凤穿牡丹常服,头戴赤金点翠凤冠,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嫡母的雍容笑意。她身后跟着的宫女,捧着两个硕大的、盖着明黄锦缎的托盘。
“皇后来了。”皇帝放下玉碟,语气是惯常的平和,但眼底那层因弘檐降生而带来的暖意尚未完全褪去。
皇后盈盈下拜:“臣妾恭喜皇上!天佑大清,沈妹妹平安诞下弘檐阿哥,实乃社稷之福,后宫之喜!臣妾闻此佳讯,喜不自胜,特来向皇上道贺。”她的声音温婉动听,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玉珠,圆润得体。
“皇后有心了。”皇帝虚扶一把,示意她起身,“弘檐这孩子,倒是健壮。眉庄此番,也着实辛苦。”他提到弘檐的名字时,语气不自觉地又柔和了几分。
皇后起身,脸上笑容更深,带着一种无可挑剔的关切:“是啊,臣妾听说了,沈妹妹此番生产凶险异常,真是九死一生,令人揪心。幸得上天庇佑,祖宗保佑,才得以母子平安。”她说着,微微侧身,示意宫女将托盘奉上,“臣妾特意备下了一些滋补之物,有高丽参、雪蛤、阿胶等,给沈妹妹产后调养身子。另有一些金玉长命锁、如意项圈,给弘檐阿哥添福添寿,愿阿哥平安康健,福泽绵长。”她亲手揭开锦缎,露出里面琳琅满目、价值不菲的珍品,每一件都彰显着中宫的大气和“慈爱”。
皇帝目光扫过那些贵重物品,微微颔首:“皇后思虑周全,赏赐丰厚。眉庄和弘檐,定能感受到皇后这份心意。” 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道,“弘檐这名字,是朕取的。‘檐’字,取其庇护之意。朕希望这孩子,能成为他额娘的倚靠,也能…为他的兄长们添一份手足之情。”
皇后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温婉如初春的湖面,但眼底深处,那潭深水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她轻轻颔首,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皇上圣明。弘檐…这名字极好,雅致又饱含期许。‘檐’字更是妙,庇护幼子,手足相亲,正是皇家和睦之象。臣妾听了,心中亦是暖意融融。弘檐阿哥有皇上如此慈父之心,又有沈妹妹这般坚韧的额娘,将来定是栋梁之才。” 她将“手足之情”和“栋梁之才”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真诚。
皇帝看着她,眼神深邃,似乎在审视她话语里每一个字的真意,最终也只是淡淡一笑:“皇后所言甚是。孩子们若能相亲相爱,互相扶持,才是朕最大的心愿。”
“皇上仁厚慈爱,是皇子公主们之福。”皇后微微垂首,姿态恭顺。她随即又抬起脸,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憧憬,“臣妾想着,等弘檐阿哥满月,身子壮实些了,定要抱来让臣妾好好瞧瞧。景仁宫的花园里,景致正好,到时候让孩子们也一处玩耍,定是热闹有趣。” 她描绘的画面温馨而美好,仿佛一派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乐景象。
皇帝看着皇后那张永远完美无瑕、洋溢着“嫡母慈光”的脸,听着她滴水不漏、充满“善意”的话语,心中那点因弘檐降生而起的温情,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薄冰覆盖。他面上不显,只道:“皇后喜欢孩子,是好事。弘檐还小,满月后抱去给皇后请安也是应当。”
“谢皇上。”皇后再次行礼,姿态优雅,“臣妾不打扰皇上处理政务了。沈妹妹那边,臣妾稍后也会亲自去探望,送上贺礼,叮嘱她好生休养。”
“嗯,你去吧。”皇帝挥了挥手。
皇后带着那无可挑剔的笑容,端庄地退了出去。养心殿的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明亮的光线,也仿佛隔绝了刚才那一派温情脉脉的“道贺”。
殿内恢复了寂静。皇帝重新拿起弘檐的玉碟,指尖着“弘檐”二字,眼神却变得幽深难测。皇后的“恭喜”如同最华丽的锦缎,包裹着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思。那份厚重的赏赐,那番关于“手足之情”和“栋梁之才”的期许,还有那描绘的“孩子们一处玩耍”的和乐景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在这位新生的、名为“弘檐”的小阿哥身上,也缠绕在他母亲沈眉庄的未来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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