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景山寻乐避尘嚣,忽闻凤陨无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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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9 章 景山寻乐避尘嚣,忽闻凤陨无悲声

 

若说嘉靖皇帝好居西苑以避世,那么到了神宗万历朝,皇帝的兴趣,便渐渐地转向了紫禁城北面的那座景山。

这景山,本是当年拆毁元朝故宫时,用那宫殿的渣土,和开挖内筒子河时掘出的泥土,堆积而成的一座土山。到了嘉靖年间,便渐渐有了“万岁山”和“煤山”的称呼。在万历朝前期,此地并无多少园林景致,多是些寻常树木罢了。

然而,到了万历二十四年、二十五年,乾清、坤宁两宫及皇极殿、建极殿、中极殿三大殿接连遭遇大火,尽数焚毁。为了重建这“两宫三殿”,朝廷骤兴大工,从西南的川、贵、云等地,大量采伐珍贵的楠木、梓木等运往京师。

只是,这采伐巨木,有其自身的周期和规律,难以完全按照建筑设计的规格要求来精准采伐。故而,最终运抵北京的木材之中,真正符合“两宫三殿”用材规格的巨料,终究只是少数,大量尺寸不合的木材,便闲置了下来。

恰在此时,万历皇帝因为“国本之争”,与满朝文武闹得是不可开交,心中烦闷至极,便也懒得上朝,索性深居后宫,不问政事。他眼见着有这么多现成的木料,又有大量从各地征调而来的能工巧匠和士兵闲着,便大手一挥,下令在景山大兴土木,修建园林楼阁,为自己营造一处新的、可以躲避朝堂纷扰的娱乐之所。

今日,正是万历三十九年的九月十三,时值仲秋。北京城早已是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景山之内,更是层林尽染,别有一番赏心悦目的景致。

山上的枫树、黄栌等,叶子已然变得火红或金黄,与苍翠的松柏交相辉映,如同被打翻的颜料盘一般,绚烂多彩。

在景山的中心建筑——寿皇殿内,万历皇帝正带着他最宠爱的郑贵妃,在此处登高望远,赏玩秋色。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整座景山都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万历皇帝与郑贵妃在一处临湖的水榭之中,凭栏远眺。秋风送爽,湖面上的残荷犹有几分风骨,岸边的菊花开得正盛,各色品种,争奇斗艳。眼见着用晚膳的时辰快到了,内侍们早已在殿内备好了丰盛的酒菜。

郑贵妃正亲手为万历皇帝剥着一颗晶莹剔透、如同红玛瑙般的紫葡萄,柔声笑道:“皇爷,这秋日的葡萄最是甜美,您尝尝,润润喉也好。”

就在这时,已经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卢受,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知道,若非万不得已的要紧大事,是绝不能在此刻打扰皇爷雅兴的。

他来到水榭之外,先是对着万历皇帝和郑贵妃行了跪拜大礼,然后才低着头,声音沉重地禀报道:

“启禀皇爷、贵妃娘娘,方才……方才宫中传来消息,景阳宫的……王贵妃娘娘,于酉时,薨了。”

水榭之内,顿时一片寂静,连湖面上的微风,似乎都停滞了。

然而,出乎卢受意料的是,御座上的万历皇帝,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变化。没有悲伤,没有惊讶,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感波动都没有。

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仿佛听到的,不过是宫中某个不相干的宫女病逝了一般。

这番冷漠,让卢受都感到了一丝心寒。

但若深究其里,万历皇帝对于王贵妃,确实是毫无感情可言,甚至是发自内心地厌恶。

这份厌恶,其原因之复杂,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了他身为帝王、身为男人的自尊心之上。

万历皇帝以冲龄之姿,继承大统。少时,有高拱、张居正这等权臣辅佐,虽说开创了“万历中兴”,但也让他这位天子,始终活在别人的光环之下。朝野上下,一众大臣对他的评价,大多是“中人之姿”、“非有出格之才”。

这对于一个天生的君主,一个内心深处极其骄傲好强的人来说,是何等难以忍受的评价?!他要证明自己,要证明他朱翊钧,绝非什么“中人之姿”,而是能与太祖、成祖比肩的一代圣君!

然而,就在他急于证明自己的时候,一件足以让他颜面尽失的“意外”,发生了。

万历九年十月的某一天,十八岁的明神宗朱翊钧,去慈宁宫给母亲李太后请安,却恰巧碰上李太后不在宫中。在殿内,他遇见了母亲身边的一名宫女——年方十六的王氏。

那王氏,生得眉清目秀,举止得体,言谈之间,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让正值青春年少的朱翊钧,一时间竟有些情难自已。血气方刚之下,他竟不顾礼法,将那王氏带到母亲的内室之中,临幸了一番。

事后,跟随在侧的太监,尽职尽责地将此事记录在了《内起居注》之上。

按照宫中惯例,皇帝临幸宫女之后,应有所赏赐,或赠一信物,或赐些金银,以便日后作为验证的依据。

但年轻的明神宗,为了隐讳此事,既没有给王氏任何赏赐,也严令身边人不许往外声张。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时冲动之下的荒唐之举,他根本就没有当一回事,过后便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那引以为傲的“枪法”,竟是如此之好——一次,就中了!

王氏的肚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大,李太后起了疑心,叫来皇帝询问,万历皇帝还死不承认!

李太后直接命宫侍取来了皇帝的起居笔记《内起居注》,里面记录了皇帝的起居生活,并由专人记录在册上,这是无法否认的。

每日笔记清楚地记录了万历当天的行程。虽然万历从来没有向身边的人提起过这件事,但是身边的人却已经把这件事记了下来。

证据确凿,万历也只好承认。

这对于一个内心自负、却又被旁人评价为“中人之姿”的君主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辱。

而临幸母亲的贴身宫女,在严格的宫廷礼法和儒家道德观念之下,更是会被评为“轻浮”、“失德”之举!

这无疑是在他那光鲜亮丽的帝王履历之上,留下了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

本来,这等私密之事,若是能悄无声息地过去,也便罢了。可偏偏,那王氏,竟然怀孕了!而且,怀的,还是他的第一个儿子——皇长子!

按照祖宗礼法,皇长子,便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储君,是大明江山的继承人!

这一下,事情便彻底闹大了!

这就等同于,将他万历皇帝当初那桩不光彩的“风流韵事”,将他那“失德”的污点,以一种最无可辩驳的方式,血淋淋地、赤裸裸地,展现在了天下所有人的面前!

只要这个皇长子存在一日,便是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天下人:看啊!你们的皇帝,就是这么一个在母亲宫中,与宫女行苟且之事的“轻浮”之君!

这让万历皇帝如何能够忍受?!

这不仅仅是丢脸,更是对他那至高无上的帝王尊严的,一次最沉重、最公开的打击!

所以,从皇长子朱常洛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对于这个儿子,对于这个儿子的母亲王氏,便再也没有过半分真正的喜爱。有的,只是无尽的厌烦,和一种想要将其从自己生命中抹去的冲动。

万历皇帝深知,或许,天下的臣民百姓,并没有几个人会真的揪着他这桩陈年旧事不放。毕竟,他是天子,富有四海,临幸一个宫女,本也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或许,那些朝堂上的老臣们,也只是想借着“皇长子”这个名分,来维护他们心中那套“嫡长有序”的祖宗礼法,并非真的想用此事来羞辱他。

可是架不住他自己往这方面想啊!

他,朱翊钧,是大明朝的皇帝!他自幼便熟读经史,心中自有一番宏图伟业,要追比汉唐,要开创一个远超父祖的盛世!他要做的是一个名垂青史、万民敬仰的圣君!

然而,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给了他冰冷的耳光。

“中人之姿”的评价,如同跗骨之蛆,时时啃噬着他那颗骄傲的帝王之心。而皇长子朱常洛的出生,更是将这评价,用一种最公开、最无可辩驳的方式,钉在了他的耻辱柱上!

一个连自身德行都无法做到完美无瑕,甚至会犯下“轻浮失德”之过错的君主,还谈何成为万世表率的“圣君”?!

他理想中那个光辉伟岸、完美无瑕的圣君形象,就这样,因为一个女人的意外怀孕,因为一个儿子的意外降生,而被无情地击碎了。

每当他看到朱常洛那张与他有几分相似,却又总是带着几分怯懦和讨好的脸时,他看到的,不是父子血脉的延续,而是自己理想的破灭,是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污点”的活证明!

他厌恶朱常洛,不仅仅是厌恶这个儿子本身,更是厌恶那个因他而生的、不完美的自己!

他冷落王氏,不仅仅是冷落一个他本就不爱的女人,更是想借此来冷落和逃避那段让他感到羞耻的过往!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与那梦想中的“圣君”之名,错失了。

既然成不了完人,那便索性随心所欲,当一个谁也无法约束的“天子”吧!

所以,他倦政,他贪财,他恋权,他沉溺于酒色丹药。他要用这种方式,来对抗那些试图用道德和礼法来绑架他的臣子,来麻痹自己那颗早已被现实磨得千疮百孔的内心。

如今,这个象征着他“污点”开端的女人,终于死了。

对于万历皇帝而言,这或许真的是一种解脱吧。至少,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能时时刻刻提醒他当年那桩“丑事”的人。

他缓缓地站起身,负手而立,看了一眼湖面上那轮已经沉没大半的夕阳,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对卢受说道:

“知道了。”

卢受躬身侍立,听着万历皇帝那句轻飘飘的“知道了”,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

就这么完了?

按祖制,皇贵妃薨逝,虽不比皇后国丧那般隆重,却也是一等一的大事。从辍朝的日数,到赐谥的章程,再到丧仪的具体规制,哪一样不需要皇爷亲自定夺?可如今,皇爷竟只是一句知道了,便再无其他指示?

这未免也太敷衍,太冷漠了些!

卢受心中一急,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上前一步,开口提醒皇爷,是否该就具体的丧仪规制,再多下几道明确的旨意。毕竟,他如今身为司礼监秉笔,若是这丧仪之事办得出了纰漏,将来追究起来,他怕是也难逃干系。

然而,他的脚步才刚要抬起,便感觉到一道若有若无的、带着几分冰冷警告意味的目光,从身旁投了过来。

卢受眼角的余光一瞥,心中顿时一凛!

是郑贵妃!

只见那郑贵妃,虽然脸上依旧带着几分合乎时宜的哀戚之色,但那双美丽的凤眼,却正不着痕迹地盯着他。那眼神之中,没有言语,却仿佛已经说尽了一切。

——多嘴!

卢受那刚刚抬起的脚,瞬间便又放了回去,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一般。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缓缓升起。

他立刻便想起了前些日子,那场因“妖孽”流言而起的风波。

那一次,自己看似棋走险招,抓住了机会,借着为五皇孙“澄清”之名,既办妥了皇爷交代的差事,又卖了东宫一个人情,事后也确实得了皇爷的几句夸赞,更是顺利地从文书房,擢升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这个要紧的位置上。

可他心中也清楚得很,自己那一次,虽然得了皇爷的赏识,却也结结实实地,将这位宠冠后宫的郑贵妃,给得罪了!

她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卢受知道,像郑贵妃这样的女人,心眼儿比针尖还小,这笔账,她一定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原本,他还指望着,能借此机会,一举登上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位子——司礼监掌印太监!

自打万历三十八年年末,老掌印兼东厂提督魏伸病死之后,皇爷便以“慎印缺难其人”为由,迟迟不肯补授新的掌印,只是让新进的东厂提督李浚暂时代为摄理印务。这宫里头,不知多少有头有脸的内臣,都在眼巴巴地盯着这个位置!

他卢受,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可如今看来皇爷虽然提拔了自己做秉笔,却依旧没有将那至关重要的“掌印”之权,交到自己手上。这其中,怕是也少不了郑贵妃在皇爷面前吹的“枕边风”吧?

想到这里,卢受心中那点想要开口提醒的冲动,瞬间便被冷水给浇灭了。

他明白了,今日之事,自己还是不要太过激进的好。皇爷对王贵妃本就无情,他既然想这般冷处理,自己又何必非要上前去触这个霉头?若是因此再次惹恼了郑贵妃,让她在背后再给自己使些绊子,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罢了,罢了。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人顶着。内阁和礼部那边,自然会按着《大明会典》去办,自己又何必多此一言,再去平白无故地得罪人呢?

想通了这一层,卢受那颗悬着的心,也渐渐地放了下来。他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地埋藏起来,脸上重新恢复了那副谦恭而又木然的表情,对着万历皇帝那早已远去的背影,深深地躬下身子,沉声应道:

“奴才遵旨。”

然后,他便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倒退着走出了这座让他感到阵阵寒意的水榭。

他知道,这宫里头的生存之道,有时候,不在于你做了多少,而在于你在什么时候,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而那个司礼监掌印的位子,看来,自己还得再慢慢地、耐心地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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