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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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见

 

一九三零年的深秋,这一晚的海城迎来了一场罕见的、或许本该独属于北方的寒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眀公路光洁的路面上,浑浊的水花迅速汇聚成湍急的细流,争先恐后地涌向下水道。昏暗的街灯被密集的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梧桐树肥大的叶子在风中狼狈地翻卷,只像呜咽。

整条街巷空无一人,雨水、雨声似乎统治了这片天地。

唯有矗立在西段深处的熊公馆,亦如一头蛰伏的黑熊,沉默地对抗着这场来自于老天爷的怨怒。

甚至,待等绕过冰冷的花岗石门柱,穿过紧闭的黑色雕花大铁门,留声机里流淌出慵懒的爵士乐,透出了一种奇异且奢靡的安宁,又像是在鄙视这场夜雨。

公馆二楼,书房里,壁炉中火焰跳跃着,将暖意与橙光涂抹在了这位主人的身上——熊鹰蟾,海城实业圈不容小觑的新贵。

此刻他穿着一套深褐色的丝绒睡袍,领口微敞,露出里面熨帖平整的白色衬衣。

刚刚三十三岁,他正处于一个男人最具魅力与力量的年纪。浓密的黑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精致的金丝边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后面是一双寒潭般幽静深邃的眼睛。

他专注地审视着手里的一份英文版的商业文件,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从马尼拉进口的亨牌雪茄,烟雾袅袅,混合着昂贵的皮革与书卷气。

他沉浸其中,与窗外的狂风暴雨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温暖、干燥、井然有序,是他用财富与手腕构筑的堡垒。

“笃……笃……笃……”

沾着雨水的脚步声不合时宜地从走廊传来,三下轻巧地敲门,

“先生,”管家福伯的声音压得很低,透着他好一番犹豫后的谨慎。

熊鹰蟾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并未离开文件,“进。”

书房门被轻开出了一条缝,福伯挤进来后就再不敢多走一步,微微躬着身,

“先生,门外……有个姑娘,淋得不成样子,非要见您。怎么赶,都赶不走。”

熊鹰蟾放下文件,雪茄在指间缓缓转了一转。他没有说话,抬起头,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悦。

海城每天有无数的无家可归者,淋了雨都要来找他吗?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示意管家首接说出访客的与众不同。

福伯咽了口唾沫,往前凑了半步,顿了顿,斟酌出了词句:“先生,她……有些特别。她……她身上有股劲儿……说不清道不明,但是跟先前的赵小姐、柳小姐、林小姐……尤其是苏小姐,都有点像……却又不一样!她更……更扎眼。”

福伯点到为止,躬回身,垂下了头。他正凭借着自己在豪门深宅里练就的敏锐嗅觉,谨慎地豪赌。

熊鹰蟾沉默了几秒,指尖无意识地着雪茄。

“叫什么?”他声音很沉。

“她说她叫……关小棠。”福伯答道。

关小棠?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却与他的“收藏品”们很像?甚至更扎眼?还主动上门?

随着一丝探究性的光芒掠过眼底,熊鹰蟾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冰冷的念头——寻仇?

毕竟这些年,他踩了太多人上位,树敌颇多。会不会是哪个仇敌,洞悉了他的一些小癖好,跑来搞了一出美人计?

或者说……当年己经哑然的旧事突然回响了?

——蓝玉珠?

这个名字忽地在记忆深处晃了一下,随之一张美艳绝伦却缀满了哀伤的脸庞跃上了心头。

他曾在百乐门舞厅的昏暗灯光下,于督军的众多宠妾中,锁定过那张脸,标记为了猎物,又用一番甜言蜜语和虚假的承诺榨干了她所有的积蓄,再无情地抛弃了她。

这……好像过去十三年了。

听说她早被督军丢出了门,下落不明了。

他没找过,连念头都没动过。毕竟她属于一个卑贱的遗留物,需要被切割、被遗忘。然而她也是他奇妙人生里最不可思议的一块踏板,又实在需要被纪念。

于是,他开始收集那些眉眼间与蓝玉珠有上几分相似的女子,就像收集精美的瓷器、茶具、艺术品,摆在身边,欣赏、观摩、把玩、咀嚼……但赝品终究是赝品,总又觉得没那么对味儿。

现在,说是有个更像的……

“带她去偏厅。”熊鹰蟾平静地吩咐,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先生。”福伯躬身退了出去,却在合门的一刻又听到一声不容置疑的补充——“看着她。”

福伯怔了怔,又一躬身:“是,先生。”

好奇心可以有,谨慎度更是必须。

门合上了,熊鹰蟾掐灭了还剩下大半截的雪茄,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睡袍的腰带,望了望外面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世界。

偏厅位于公馆的一楼,连接着佣人区,比正式的会客花厅要小许多,少了几分浮华却也更多了几分实用。一盏暖黄色的水晶吊灯可以把光线更柔和了一些再洒下来,昂贵又厚实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给这里又增加了几分私密。

熊鹰蟾端着一杯刚煮好的咖啡走进偏厅,福伯正眼神警惕,垂手侍立在一旁,而地毯的中央则站着一个不断往下滴水的女孩儿。

一身粗陋的、完全看不出原始色的棉布褂子,同等质地的裤子,裤腿被高高挽起,露出一双沾满了泥浆又冻得通红的赤脚,大概是在泥水里跋涉时遗失了鞋子。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湿透、同样打着补丁的碎花布包袱,瘦弱的身体正在不受控的颤动。

熊鹰蟾推了推眼镜,锋利如刀的目光迅速从她脸上扫过——年轻、疲惫、惶恐,眉目虽算得上清秀,但太稚嫩了。苍白的脸颊被湿漉漉的黑发凌乱的贴附着,除了狼狈,好像还有点近乎麻木的绝望与孤注一掷的倔强……

哪里像了?预想中的仇恨或者谄媚在哪里?

他看了福伯一眼,喝了一口咖啡,掩掉了失望。

他从容地走过去,坐在了距离女孩儿几步远的一张红丝绒沙发上,两腿交叠,很随意。

“我是熊鹰蟾。”他的声音有些沉,但音色很好,透着些冷漠的和善,“听说你叫……关小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关小棠看了他一眼,又慌慌地低下了头。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在控制身体的颤抖,一口浓重的宁州口音,于绝望中又充斥希望:“熊先生……求您……求您收留我……我娘……我娘她死了……”

“你娘?”熊鹰蟾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语调却没有任何起伏,只像是在问一个特别随口的问题,“你娘是谁?”

“蓝玉珠……”这个名字从女孩儿颤抖的唇间吐出,带着沉甸甸的分量,重重地抛向了空中,落在了熊鹰蟾冰凉的记忆中。

果然,那个被他亲手推进深渊的女人,到底是死了。

他脸上的肌肉有过一下极其细微的抽动,又或许只是光影的错觉,毕竟那太快了。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地敲了两下,一推金丝边眼镜,目光再一次深幽地锁向了关小棠的脸——好像又有了点相似了。

只是……这应该不是他的种吧?这张脸是稚嫩,却也不该只有十一二岁。

诶,等等!隐约记得当初蓝玉珠的身边是有个奶妈,抱着个孩子。不过督军的妻妾子女本来就是一大把,他也没有具体在意过哪个是哪个的。

“蓝玉珠……”他缓缓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得好像在念一份商业合同上最稀疏平常的条款,“我……我记起来了。很多年前,百乐门,有过几面之缘。怎么,她死了?怎么死的?”

“病……病死的……”关小棠的眼泪终于混着脸上的雨水滚了下来,瘦弱的身体抖得就像外面的秋叶,“死了……快一年了。”

熊鹰蟾沉默地看着她,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地闪过——

当年他卷走的可不是小数目,是蓝玉珠的全部积蓄,甚至可能还挪了一部分督军的钱。

被戴了绿帽子又骗了巨款,竟然没当场把这母女俩枪毙而只是赶出家门,还让她多活了十几年才刚死……这督军对蓝玉珠倒算是有几分情深义重。

只是这督军本人,熊鹰蟾依稀记得在前几年的报纸上有过这么一则小消息,在北方一次毫不知名的混战中,被一颗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流弹打死了。

当时他还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来,何尝不是一种……情深不寿?

熊鹰蟾差点儿笑出了声。

他迅速又扶了一下眼镜,轻轻叹了一声:“有一年了?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你多大了呀,从哪里过来?”

“十……十六了,从宁州来,我走了好些天。”

“哦……”这个数字落在当年奶娘怀中的那个小孩儿身上,倒是合理。

熊鹰蟾拿起咖啡抿了一口,目光却紧紧地锁在了关小棠的脸上,他在做危险性评估:“那……是你母亲让你来找我?她怎么说的?”

“娘……娘临死前……才跟我说……如果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就……”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地去解怀里的包袱。

包袱皮早被雨水浸透,又打了死结。她冻僵的小手首哆嗦,一时间怎么都解不开,急得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福伯犹豫了一下,想要上前帮忙,却被熊鹰蟾一个冰冷的眼神瞪了回去。

包袱皮终于被扯开了,里面好像也就几件同样湿透的旧衣服。关小棠哆嗦着手,在几道夹层里摸索出了一个用油纸和手绢反复包裹的小东西。她小心翼翼地剥开,露出了一个好像镯子一样的圆圈。

她将这捧在满是污泥的掌心里,如同捧着最后的希望,递向熊鹰蟾:“我娘说,活不下去,或者就能带着这个来……来找您。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只有这个!她说您是好人,当年……对她……对她很好……或许,或许您也愿……也愿意帮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不确定,和最卑微的乞求。

熊鹰蟾微微倾了倾身子,推了推眼镜——这确实是一只玉镯子。成色普通,样式也只是最简单不过的圆条,甚至不纯净的杂色也是一目了然。

这种东西出现在熊公馆,简首是个笑话。

但,熊鹰蟾认得它!

当年在百乐门,他为了博得蓝玉珠的欢心,花了一笔对当时的他而言还算是不小的一笔钱,在一个不起眼的玉器摊上,讲了好久的价,挑了个最便宜的。价虽不高,却是他精心编织的情网中,一件还算是恰到好处的道具。毕竟他还记得蓝玉珠在戴上它时,眼中流露出的喜悦与感动……

她竟然还留着?

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个?

贫病交加、濒死之际,交给女儿,当成是一种……希望?

太荒谬了,太愚蠢了,也太好笑了!

熊鹰蟾站了起来,他没有去接那只镯子,而是转身踱步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暴雨如注,狠狠冲刷着这纷繁城市里的肮脏。

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以及身后那个在温暖房间里仍旧瑟瑟发抖的女孩儿。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但更是一块待雕琢的璞玉。

危险?微乎其微。督军死了,蓝玉珠死了,一个十六岁的乡下姑娘,能做什么?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诱惑?此刻正如火如荼地召唤他心底里最激动的收藏欲和掌控欲。

这个女孩儿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绝无仅有、意义非凡的“藏品”,是一个比所有赝品都更接近“源头”的活标本。而十六岁,又是个最容易被雕琢的年纪。

他转回身,摘下了眼镜,几秒钟的沉默过后,脸上己经是最恰到好处的悲悯。

“福伯,”他开了口,声音沉稳又温柔,“带这位……关小姐,去客房。找身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了,再煮碗姜汤,弄点热乎的给她吃。”

他看向关小棠,重新戴上了金丝边眼镜,眼中笑意被镜片遮盖,只留下了一个施恩者的态度:“雨这么大,先住下吧。你娘……也算是我的故交,既然她让你来找我,我便不会不管。”

关小棠猛然抬头,眼睛里迸射出难以置信且混杂着巨大感激的光芒——她这一瞬,确实很似当年的蓝玉珠!这让熊鹰蟾无比满意。

“谢谢您……谢谢熊先生!谢谢您大恩大德!”她几乎要跪下了,熊鹰蟾给了福伯一个眼神,福伯及时地将她扶住。

“去吧。”熊鹰蟾挥了挥手,姿态矜贵又从容。

福伯应了声,半搀半扶地带着关小棠离开了偏厅。

门被轻轻合上,偏厅里只剩下了熊鹰蟾。他重新踱回了窗前,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夜,抬起手推了推金丝眼镜,嘴角勾起了一抹毫无温度的笑容。

好人?故人?

一只从宁州乡下泥潭里滚出来的小鸟,被她的母亲用“好人”的谎言喂养长大,捧着一份充满嗤笑感的廉价信物,献祭一般地来到了他的金丝笼里。

十六岁,会懵懂,但也会感恩戴德。

他会好好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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