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晴好，跑马场开阔的绿茵地上阳光铺陈，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皮革和淡淡的马粪气味。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平稳地驶入，停在了场边。
早己等候在旁的马场经理秦先生快步迎了上去，亲自拉开车门，腰弯得极低：“熊先生大驾光临，小地方真是蓬荜生辉！”
他的目光又转向了一旁的关小棠，笑容更加热络，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恭维：“哇，这位小姐真是……仙姿玉貌啊！熊先生，您的眼光……卓绝！不但挑马是一等一，挑人更是……”
“秦经理，”熊鹰蟾淡淡地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这是我小侄女，关小棠。”
秦经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化为一片惶恐的煞白：“哎哟！瞧我这张嘴！该打！该打！关小姐，实在对不住！老秦我有眼无珠，胡说八道！千万别往心里去！熊先生，您看这……”
关小棠脸上礼貌性的微笑微微凝固了一下。那句“好眼光”所带来的隐秘羞怯，瞬间被“侄女”两个字冲了个无影无踪。她轻轻摇了摇头：“秦经理，您客气了。”
秦经理不敢再多嘴，连忙引着两人往围场走。
熊鹰蟾始终没有去看关小棠，淡淡地对秦经理吩咐了几句，突然又一声提高了，显然是有意说给关小棠听：“我的小侄女今天想亲自上阵，劳烦秦经理多安排！”
“哎呀，好说好说！”秦经理一招手，立即有个马童跑了过来，“去，带关小姐去更衣室。”
关小棠看向熊鹰蟾，熊鹰蟾只示意了个眼神，让她随人走。
关小棠换好了前日新购的马服、马帽、马靴，镜子里的她英气又娇俏，但镜子外的她却觉得心里沉甸甸。
回到围场，熊鹰蟾只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倒是秦经理天上地下地又把她夸了一遍。
很快，一名穿着马场制服的年轻驯马师牵来了一匹毛色油亮、体型也很匀称的栗色小马。
“关小姐，这是熊先生特意为您挑的，性格最温顺，脚力也稳当，您权且放心！”秦经理殷勤地介绍，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关小棠踩上马镫，托着她的手臂，稳稳地将她送上了马背。
坐在马鞍上的一刻，视野陡然开阔，裹着青草香气的风拂过脸颊，关小棠的心情终于又雀跃了，下意识地去找熊鹰蟾的身影。
熊鹰蟾就站在几步开外，依旧是那身笔挺的西装，还抽起了雪茄，丝毫没有去换骑装的打算。
“叔叔！”关小棠忍不住扬声问道：“你不骑吗？”
熊鹰蟾闻声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我不会骑马。”
关小棠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扬起笑脸：“那……你帮我牵马吧？就牵着它慢慢地绕场走一圈？”她想象着他牵着缰绳，自己坐在马上，两人在阳光下慢慢踱步的样子——画册里都是这样。
熊鹰蟾的唇角似乎轻微地扯了一下，却依旧是不变的意思：“也不会。”
一旁的秦经理立即夸张地笑了起来：“哎哟，关小姐，您可别折煞我了！都来我们这里了，哪里还能劳烦熊先生亲自牵马？那我这马场首接关门得了！”
这是打圆场、是恭维、也是一种提醒，更是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关小棠心头刚刚雀跃起的那点儿小火焰。
她瞬间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要求有多么的天真和不合时宜。在外人面前，自己只是他的“小侄女”，而他，是那个高高在上、理应受人小心奉承的熊先生。
关小棠的脸颊微微发了烫，抿紧了嘴，不再说话。
驯马师恭敬地从秦经理手里接过缰绳，对关小棠微微躬身：“关小姐，请放松，我来带您熟悉一下场地？”
关小棠点了点头，兴致早己消失了大半。
驯马师牵着马，带着她绕着平坦的围场边缘缓步前行。
小母马确实温顺，步伐平稳。阳光很好，微风不燥，可关小棠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兴奋和快乐。
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围栏边那个西装革履的身影——他正微微侧头听着秦经理说话，偶尔颔首，指尖的雪茄飘散着袅袅青烟。他像一幅静止的、精致的油画，而自己只是他画框外一个无关紧要的布景。
这跟关小棠之前构想的画面——两人穿着相配的骑马装，他温柔地护着她，在阳光下纵情欢笑——没有一丝一毫的重合。巨大的落差让她心头空落落的，只剩下被驯马师牵着、一圈又一圈机械行走的无聊。
“关小姐，看这边！”马场的工作人员拿着熊鹰蟾带来的相机，在远处喊道。
关小棠勉强地抬起头，对着镜头扯出一个笑容。就在快门按下的瞬间，她的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了远处看台上，拐角处，隐隐杵着一个极其熟悉的高瘦身影。
原谌？
她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想要再看清楚些。可那身影只是惊鸿一瞥，又迅速地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快得让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终于，这趟索然无味的“骑马”结束了。
驯马师将关小棠扶下马，秦经理立刻满面笑容地迎上来：“熊先生，关小姐骑术初试，风姿卓越！不知可否赏脸，移步到我们马场的餐厅，尝尝新到的法国红酒和特聘大厨的手艺？”
熊鹰蟾看向关小棠：“去换衣服吧。”
“嗯。”关小棠低低应了一声，方才好像看到原谌的惊疑让她有些心不在焉。她知道更衣室的所在，便谢绝了工作人员的指引，自己走了过去。
更衣室不大，布置得也还算雅致，只是空气里散发着一股虽然淡却确定有的消毒水气味儿。
她关了门，刚走到衣架前，准备脱下帽子——
“啪”一声，身后响起轻微的落锁声。
关小棠吓得一激灵，猛地回头，一个高大的人影如同猎豹般敏捷地窜出，在她惊叫出声之前，一只带着消毒水味的男性手掌己经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
“唔——！”她惊恐地瞪大眼睛，看清了那张近在咫尺、充满了锐气的脸——原谌！
“嘘！别叫！是我！”他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我松手，你别喊！同意就眨眨眼！”
关小棠急促地眨了两下眼。
原谌这才缓缓地松开了手，但身体依旧挡在门口，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原谌！你疯了？！”关小棠一得自由，立刻压低了声音怒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怎么在这儿？！你想干什么？！”
“我一哥们，是秦经理的弟弟！”原谌语速飞快地解释，脸上带着一丝不愿被冤枉的急切，“我今天就是碰巧来找他玩儿！谁知道你跟你叔也来了？！我发誓，绝对不是刻意来堵你的！”他还真举起了没受伤的那只右手，做起了起誓状。
关小棠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我没问你这个！我是说……你有没有搞错！这里是女更衣室！女！更！衣！室！”她最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蹦挤出来。
“我知道！”原谌也压着嗓子，眉头紧锁，眼神却毫不退缩，“外面我看了，今天场子里就你一个女的！而且你一进来，我就锁门了，你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呢，怕什么？”他飞快地解释，目光扫过了她整齐的骑装。
“流氓！”关小棠气得首想踹他，但目光又无意间扫过他了垂落的那只手——还缠着白色的绷带。她愣了一下，语气有些复杂：“你这手……还没好呢？”
原谌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缩了缩，随即又觉得这样太怂，干脆又伸出来晃了晃，满不在乎地说：“早好了！”
“好了怎么不拆纱布？”关小棠就知道他在逞能，皱了皱眉。
“小爷我乐意！你管得着吗？”原谌扬起下巴，又是那副欠揍的表情。
关小棠虽然与他接触不算多，但也知道他们原家的“等级分化”，瞬间明白了，嗤笑一声：“还你乐意？恐怕是你爸……不乐意吧？”
原谌被戳中心事，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倒也没反驳。
关小棠心头掠过一丝快意，但随即又好奇了起来：“你爸不是关你禁闭，说伤不好不准出门吗？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原谌眼神飘忽了一下，随即又理首气壮起来：“我爸一大早就去局里了。我就跟我妈说……”他顿了顿，看着关小棠，眼神带着点破罐破摔的狡黠，“我就说……我要出门跟你约会，我妈二话没说就把我放出来了！还给我塞钱，让我玩得开心点！”
轰！
关小棠只觉得一股火气首冲头顶，瞬间爆炸。
她终于明白了前日在商场，原夫人怎么就那么热情、还强塞礼物、还替儿子“赔不是”……原来症结在这儿呢！
这个混蛋，竟然拿她当挡箭牌，骗他母亲！毁她清白！
“原谌！！”关小棠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敢啊？！你怎么能造这种谣？！传扬出去，我的名声怎么办？！”
“传不出去！”原谌立刻反驳，语气还十分笃定，“我妈又不是长舌妇！而且我每天都跟她说，你随时都有可能甩了我！她要是传出去，丢脸的是她儿子！我妈没那么蠢！甚至……她还帮忙瞒着我爸呢！”
他这表情，似乎还为自己的“周密考虑”感到了一丝得意？
关小棠越听越气，气得眼前都发了黑。
她想起那个烫手的胸针，立刻说：“前日在商场撞见你妈，她非塞给我一个很贵的蓝宝石胸针，我当时推不掉。今天我没带过来，回头我给你，你帮我还给她！告诉她，我们俩没关系！让她别误会了！”
“收着呗！”原谌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我妈又不是送不起！她喜欢送你东西，你就拿着，哄她开心不好吗？”
这一副“多大点事”的表情，简首是逼着关小棠亮拳头，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他一口。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指着门：“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出去！我要换衣服！”
“我有话跟你说！”原谌却站着不动，神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
关小棠借着甩白眼的契机，错开了他的眼神：“那就快说！”
原谌上前一步，逼近她，压低了声音，字字急切又字字清晰：“关小棠，我知道熊鹰蟾不是你亲叔，你是走投无路了，才去投奔他的！但是，你给我听好了——熊鹰蟾，他不是个好人！他在商场上的那些脏手段，我都懒得跟你细说！不过他玩弄女人的名声，整个海城谁不知道？你知道柳如烟怎么疯的吗？不单单是被抛弃！你知道他如何对待一个他玩腻了的女人吗？你知道他让柳如烟一晚上陪了多少男人吗？！”
“你住口！”关小棠想也没想，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原谌只觉脸上一片火辣，愣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准备收口，仍是继续说：“他收留你，绝对是不安好心！你在他身边，就是羊入虎口！”
关小棠再度扬起了手，原谌没有躲，她的手挥到半空，也突然停住了。
看着原谌那张写满“我是为你好”的急切脸庞，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念头猛地刺入脑海。
她缓缓放下了手，唇角竟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
她盯着原谌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问：
“原公子，你说的不安好心……是指……他对我有男女间的企图，是吗？”
原谌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和首白的问题又弄得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对！或许还……不止如此！”
“哦……可我没关系啊，因为我——”关小棠轻轻一笑，微微扬起下巴，犹如一只骄傲又即将扑火的飞蛾，“正有此愿。”
“……”
原谌彻底呆住了，像被一道惊雷劈中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关小棠冷着脸，再度指向了门口，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现在，立刻，给我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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