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温热、丝滑，进入食道后却迅速在胃里激起了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一股酸液灼烧一般地向喉头猛地涌来。
关小棠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内侧的，硬是将这股强烈的呕意压了下去。
她激烈的喘息，额角薄汗涔涔。
模糊的视线落在了餐桌上，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铺在了面前那盘己经凉透了的煎蛋、培根和吐司上。光晕是温暖的，但等扭曲出食物的轮廓后，却仿佛诱发出了某种隐秘的腐败。
方才的那股恶心感又一次顶了上来，关小棠忙地捂住了嘴，蜷曲的手指也扭曲了她的脸颊。
她深深吸进了一口气，又艰难地吞咽了下去，喉咙里干涩得发紧。
她颤颤地指向面前的早餐，扭回头，极力维持着几乎要绷断的礼貌微笑：“阿香姐，这些……我可以不吃吗？”
阿香的目光扫过餐盘，又迅速落回了她的脸上，扁平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先生没有吩咐，您随意。”
关小棠以为自己会感到如获大赦，然而并没有，她也很平淡，声音轻得好像只一口呼吸：“那就……撤掉吧。”
阿香上前，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
关小棠局促地站起身，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每一寸肌肤都在紧绷的房间。
然而，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突然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骤然地捕捉到了餐位旁一枚小巧的、孤零零的、泛着银光的水果叉。
大脑空白了一瞬，她的身体比意识更快了一步。
那只刚刚还在局促不安地绞着衣服的手，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片，猝然地伸了出去……
“关小姐。”福伯好像公式一般的声音如同炸雷，毫无征兆地在安静的餐厅门口响起。
关小棠猛一哆嗦，心脏好似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伸向银叉的手指立即痉挛着缩回。
慌乱中，她也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
“哐当——！”
那只己经见了底的牛奶杯，应声而倒，在光滑的桌面上骨碌碌打着转，眼瞅着就要跌落下来，粉身碎骨。
电光火石间，关小棠扑了过去，几乎是以一种最狼狈的姿势，用身体死死地压住了那只旋转的杯子。
她手忙脚乱地抓回杯子，胡乱地按回桌面。杯底抨击桌面发出一声“咚”的闷响，她的心也跟着猛一下擂动。
她脸上的血色己经尽数褪去，惶惶然转过身，手指紧紧地抓着沉重的椅背，惊恐万分地看着门口面无表情的福伯。
福伯的目光却只在她的脸上极其短暂的停留了一瞬，随即冰冷冷地转向了她身后的阿香。
阿香以及身后三西个衣着统一的女佣迅速扑到桌前，将餐盘、刀叉、杯碟……总之一切碍眼的物件，一股脑地扫进了宽大的托盘里。金属和瓷器的碰撞，触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噪音。
关小棠第一次在阿香的脸上看到了情绪，终于为这个早晨带出了一丝活人气。
狼藉消失了，只在一个匆匆的瞬间里。
福伯的目光重新移回到了关小棠的脸上，依旧是古井无波，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裁缝师傅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到，先生说您用餐之后可以去小起居室休息等候。”交代完，他便像是一尊雕像，转身移开了门口。
关小棠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餐厅大门，低着头，视线只死死地盯着自己急促更迭的脚尖，好在一路畅通无阻。
然而，就在她抬起脚，准备踏上通往二楼的阶梯时——
“小姐，”福伯那无波的声音猝然地在身后炸开，“您去哪儿？”
关小棠身子一僵，悬空的脚几乎冻住。
她像个生锈的转轴一般缓缓地转回头，干涩的声音像在砂纸上摩擦：“回……回房间。”
福伯无声地逼近了几步，两手交叠地垂在身前。
他很恭敬却又很压迫：“先生吩咐的是，请小姐去小起居室休息。”
他说完，侧过身，让出了通往餐厅另一侧走廊的道路。
他抬起手臂，是一个标准的引导手势。
关小棠愣了一愣，眼神中擦过一瞬间的茫然与空洞。随即，她便像是丧失了一切方向感，呆呆地跟上了福伯沉默的背影。
小起居室虽然摊了个“小”字，实际并不算小，只是光线相比较餐厅的明亮而言，柔和了许多。
墙纸是米色的，低矮的布艺沙发也是米色的，衬着它一旁默默生长的绿植格外油绿。
关小棠进门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株绿植，但第一眼就是不喜欢。
它长得很好，但也就像院子里的一切花草树木一样，被修剪得太过规整，完全像是一株假植。
管家转身欲走，关小棠慌忙间脱口问道：“先、先生呢？”
她不是说想要熊鹰蟾来陪她，她只是想知道熊鹰蟾还在不在这里、有没有离开。
福伯停下了脚步，并未回头，他只是微微侧了侧脸，简短又清晰地说：“先生在忙。”然后，拉开了门，消失在了门外。
关小棠像是一缕游魂，脚步虚浮地飘到了沙发旁，无声地坐了下来。松软的坐垫微微下陷，丝毫缓解不了她身体深处的僵硬。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离，却也是很快就落在了一旁矮几上那本薄厚适中的线装书上。深蓝色的封皮，端肃的墨字印着《孟子》。
书对她而言，比新衣服还遥不可及。只是得益于蓝玉珠识字，她也就认得几个。
不过，知识、文化，对她这种需要时刻对抗寒冷和饥饿的人而言，毫无吸引力。即便她现在衣食暂时无忧，也对这种密密麻麻的方块没有产生丝毫渴求。
然而，她的视线却被书页间探出的一角吸引了——
一枚书签。
一瞬间，她忘记了犹豫，将书签抽了出来。
书签很漂亮，薄如蝉翼的素绢上，细腻地镶嵌着软象牙一般的浮雕纹饰，于柔和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翻转过来，背面是两列娟秀挺拔的小楷：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巧了，关小棠认识这几个字，更加知道这是一句诗，一句情诗。她的母亲蓝玉珠，曾经有一段时间总会在寂寥无人时，念叨这两句。
她并不知道这句诗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应该很伤感，或者沉重、或者惆怅，因为她的母亲总为了这句诗，展不开眉头。
如今又见了这句诗，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犹如潮水，悄无声息地漫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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