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的夏天，像一张被汗水浸透的旧试卷，黏糊糊地翻了过去。晏昼、李强和王海，三个在泥地里滚大的伙伴，凭借着刚好够线的成绩，跌跌撞撞地升入了青石镇唯一的初级中学——青石镇中学。分班名单贴在斑驳的公告栏上，三人挤在汗津津的人群里，踮着脚寻找自己的名字。
“一班！我们仨都在一班！”李强兴奋地拍着晏昼和王海的肩膀，声音大得引来周围人的侧目。
晏昼心里也松了口气。能继续和李强、王海同班，意味着那片在灰暗童年里艰难开辟出的、属于友情的阳光地带，还能继续延伸下去。
初中的教室比小学宽敞些，但桌椅依旧老旧。开学第一天，空气中弥漫着新书本的油墨味、青春期少男少女们躁动的荷尔蒙气息，以及一种面对未知的、混杂着期待与不安的嘈杂。晏昼习惯性地想往教室后排的角落溜，却被李强一把拽住。
“这边！这边靠窗亮堂！”李强指着中间一排靠窗的位置，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最外面，把晏昼推到了中间，王海则安静地坐在了晏昼另一边。这个位置，让习惯隐匿的晏昼有些不安，像被突然推到了舞台中央。
就在他局促地整理着那个用了好几年的、边角磨损的帆布书包时，一阵清脆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笑声像风铃般在他耳边响起。
“哎呀，让让让让！别堵着路呀！”
晏昼下意识地抬头。一个穿着崭新天蓝色连衣裙的女生，正抱着几本簇新的、包着漂亮塑料书皮的书本，侧着身子想挤进晏昼这一排靠墙的那个空位。她个子不算很高，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露出光洁的额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亮晶晶的，像盛满了夏日的阳光。此刻，她因为差点被晏昼的书包绊倒，正微微蹙着眉，嘴角却还噙着一丝嗔怪的笑意。
晏昼像被那明亮的眼神烫了一下，慌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书包往桌肚里塞，笨拙地给她让路。帆布书包粗糙的边缘蹭到了她光滑的裙摆，留下一点不起眼的灰痕。
“对…对不起。”晏昼的声音细如蚊蚋，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没关系啦！”女生倒是爽快，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的溪流。她轻盈地坐到了晏昼旁边的位置上，把散发着淡淡香气的书本在桌上码放整齐，又拿出一个印着卡通猫咪图案的、崭新的铁皮铅笔盒，啪嗒一声打开，里面是花花绿绿的、带着香味的圆珠笔和橡皮擦。
晏昼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明亮的蓝色和崭新的文具吸引。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像某种水果糖的清新味道，和他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帆布书包的尘土味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破旧文具盒往桌肚深处推了推，身体也微微向王海那边挪了挪，仿佛想拉开一点距离。
这个女生，就是林晓薇。
很快，晏昼就发现，林晓薇的存在感强得像正午的太阳。她爱笑，笑声清脆爽朗，常常在安静的课堂上也能因为同桌的一句悄悄话而捂嘴偷笑，引来老师不满的目光。她活泼，下课铃一响，就像只欢快的小鸟飞出座位，和前后左右的女生叽叽喳喳，讨论着新买的发卡、最新的电视剧，或者某个帅气的学长。她似乎和谁都聊得来，男生女生都喜欢围在她身边。
对于坐在她旁边的、沉默得像块石头的晏昼，林晓薇起初是好奇，后来似乎觉得逗弄这个“闷葫芦”是件挺有趣的事。
“喂，晏昼！借支铅笔呗？我的没削。”林晓薇会用胳膊肘轻轻碰碰他，大眼睛眨巴着，带着狡黠的笑意。
晏昼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一下，然后默默地从自己那支秃头的铅笔里，挑一支相对长点的递过去，全程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谢啦！”林晓薇接过铅笔，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晏昼的手背，那温热的触感让晏昼触电般收回手，心跳漏了一拍。
有时，她会故意把橡皮“掉”在晏昼的椅子下面。
“哎呀，我的橡皮！晏昼，帮我捡一下嘛！”她拖长了调子，声音软软的。
晏昼只好红着脸，弯下腰去桌底摸索，总能对上林晓薇从上面俯视下来的、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神。
最让晏昼“印象深刻”的一次，是自习课。他正对着复杂的代数题绞尽脑汁，额头上都渗出了细汗。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低头一看，林晓薇正用她那支粉色带香味的圆珠笔，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袖子上，小心翼翼地画着什么！晏昼吓得差点跳起来，慌忙缩回手臂。
林晓薇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压低声音：“别动嘛！送你个小乌龟，多可爱！”只见晏昼的袖口上，赫然多了一只歪歪扭扭、憨态可掬的蓝色墨水小乌龟。
晏昼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气又窘，想擦又怕墨水晕开更难看，只能死死捂住那个“乌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李强在旁边看到了，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连一向安静的王海也忍俊不禁，推了推眼镜，嘴角弯起。
“林晓薇！自习课保持安静！”讲台上传来老师严厉的呵斥。
林晓薇赶紧吐了吐舌头，缩回脖子，假装认真看书，但眼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晏昼捂着袖子上的小乌龟，心跳如鼓。他应该生气的，可看着林晓薇那恶作剧得逞后像偷吃了蜜糖般亮晶晶的眼睛，听着她努力憋笑时发出的细微气音，心里那股怒气却像被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了，只剩下一种陌生的、酸酸甜甜的、让他手足无措的感觉。
这个爱笑、活泼、有时带着点小“恶劣”的林晓薇，像一道毫无预兆的阳光，突然闯入了晏昼沉寂而灰暗的世界。她的笑声驱散了角落的阴霾，她的恶作剧让他笨拙的防御土崩瓦解。她坐在他旁边，像一团温暖又有点烫人的火焰，让他不敢首视，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捕捉她的身影，去偷听她清脆的笑语，去感受她身上那股像水果糖一样清新的气息。
那些故意借铅笔、掉橡皮、画乌龟的小动作，在林晓薇看来或许只是无聊课间的消遣，是逗弄一个老实同桌的小乐趣。但在晏昼那被贫穷和沉重包裹的心里，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圈细密的、无法平息的涟漪。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注意到一个女生的存在，第一次因为一个女生的靠近而心跳加速，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既想逃离又忍不住靠近的、复杂而陌生的悸动。
课桌旁那道明媚的阳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晏昼十西岁的夏天，在他懵懂的心湖里，投下了第一抹慌乱而鲜亮的倒影。他不知道这光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它很亮，很暖，让他不敢首视，又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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