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迁徙·小镇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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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迁徙·小镇的陌生

 

晏昼三岁那年,晏家村那条浑浊的小河,似乎流得比往年更急了些。生活的重压像无形的磨盘,缓慢却持续地碾轧着晏建国和周桂兰。田里的收成勉强糊口,打零工的机会越来越少,而晏昼一天天长大,村里连个像样的识字班都没有。一个模糊却迫切的念头,在晏建国蹲着抽旱烟、周桂兰低头缝补的沉默里,渐渐清晰:得出去,为了娃。

契机来自一个远房表亲。他在离晏家村十几里地的青石镇上做点小工,捎信来说镇上新建的砖瓦厂在招临时工,管吃住,工钱日结,比在土里刨食强。这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晏家沉闷的空气里激起了一圈涟漪。

灶房里,昏黄的煤油灯下,晏建国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西溅。

“桂兰,”他声音低沉,带着犹豫,“镇上……砖瓦厂招人。表叔捎的信。”

周桂兰正在给晏昼补一条开裆裤,针线在粗布上穿梭,动作没停,只抬起眼皮看了丈夫一眼。那眼神里有审视,有忧虑,也有一丝被点燃的微光。

“管住?”她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嗯,说是有工棚。”

“娃呢?”

“……带上。”晏建国顿了顿,“镇上……有幼儿园。”

“幼儿园”三个字,对周桂兰来说是个遥远又陌生的词。她只在偶尔路过的货郎嘴里听说过,知道那是城里娃娃待的地方,要花钱的。她没立刻说话,只是把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又低下头去缝补。针脚细密,像是在缝补一个巨大的、未知的窟窿。

过了许久,久到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她才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言语,搬迁的决定就在这沉重的寂静中尘埃落定。为了娃能识字,为了多挣几个活钱。

迁徙的过程仓促而狼狈。家里能带走的东西少得可怜:两床打着补丁的被褥,几件换洗的破旧衣裳,一口用了多年的铁锅,几个粗瓷碗,还有那个晏昼睡过的旧藤筐。晏建国用扁担挑着这些家当,一头是锅碗被褥,另一头,藤筐被固定着,里面坐着懵懂的晏昼。周桂兰背着一个碎花布包袱,里面是更琐碎的物件和一点干粮。离开生活了几代人的老屋时,周桂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低矮的土坯房和门前那棵歪脖子枣树,眼神复杂。晏建国则头也没回,只是把肩上的扁担换了个位置,闷头走上了通往镇上的土路。

十几里路,对于挑着重担的晏建国和背着包袱的周桂兰来说,漫长得像没有尽头。晏昼坐在晃悠悠的藤筐里,好奇地看着两旁飞快倒退的田野、树木和偶尔掠过的陌生村庄。起初的新鲜感很快被颠簸和日头的曝晒驱散,他开始不安地扭动,扁担吱呀作响。周桂兰不时停下来,用浸湿的旧手帕给他擦擦汗,喂他喝点竹筒里的凉水。水的味道也变了,没有了村里井水的清甜,带着一股陌生的土腥味。

青石镇扑面而来的喧嚣,对晏昼来说是一场感官的轰炸。

没有了熟悉的鸡鸣鸭叫,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自行车铃铛声、拖拉机的突突声、小贩拖长了调子的吆喝声。空气里不再是泥土和青草的芬芳,而是混合着煤灰、柴油、食物油烟和人群汗味的浑浊气息。街道两边是灰扑扑的砖房,有些门脸敞开着,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商品,晃得晏昼眼花缭乱。穿着干净、颜色鲜亮衣裳的人匆匆走过,没人留意这一家三口风尘仆仆的异乡人。

砖瓦厂提供的“工棚”,是几排用红砖和石棉瓦临时搭建的低矮房子,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里面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石灰和汗馊混合的怪味。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隔间,就是他们临时的“家”。晏建国把家当放下,抹了把汗,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周桂兰默默开始收拾,把被褥铺在角落里用砖头垫高的木板床上。

晏昼被这陌生的、狭小的、气味难闻的空间吓住了。他紧紧抓着藤筐的边缘,小嘴瘪着,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茫然。这里没有可以抓挠的光斑,没有熟悉的摇篮,没有屋外那棵可以数叶子的树。只有冰冷的墙壁和窗外透进来的、带着灰尘的光线。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和凄惶。

周桂兰赶紧把他抱出来,轻声哄着:“昼儿乖,不哭,这是新家……”

但她的安抚显得苍白无力。晏昼在她怀里挣扎,只想回到那个颠簸却熟悉的藤筐里去。晏建国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蹲在门口,摸出烟袋,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烟雾缭绕中,眉头锁得更紧。

几天后,晏建国开始在砖瓦厂上工,沉重的砖坯和灼热的窑火迅速在他身上刻下新的印记。周桂兰则忙着熟悉镇上的一切——哪里买菜便宜,哪里打水方便,更重要的是,打听幼儿园。

幼儿园在镇子的另一头,一个小小的院落,两间刷着绿漆的平房。送晏昼去的那天早上,周桂兰特意给他换上了最干净的一件旧衣服,用湿毛巾把他小脸擦了好几遍。她牵着晏昼的手,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晏昼的小手心里全是汗。

幼儿园的院子里,十几个和晏昼差不多大的孩子正在玩滑梯、骑木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鸟。他们的声音、动作、甚至身上的气味,都让晏昼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排斥。他死死拽住母亲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周桂兰粗糙的皮肤里,小小的身体往后缩,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一个烫着卷发、穿着碎花裙子的年轻老师走过来,笑容可掬地蹲下:“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来,跟小朋友们一起玩好不好?”

晏昼像受惊的小兽,猛地躲到周桂兰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惊恐地看着老师。

“他叫晏昼,头回来,怕生……”周桂兰局促地解释着,脸上挤出卑微的笑容,推着晏昼往前,“昼儿,乖,去跟老师……”

晏昼的眼泪终于决堤,他放声大哭,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对这个陌生环境最本能的抗拒。他死死抱住周桂兰的腿,怎么也不肯松手。其他孩子好奇地围拢过来,指指点点,更让晏昼感到无地自容。

最终,周桂兰没能把他留下。在老师略带无奈的目光和其他孩子好奇的注视下,她几乎是半拖半抱着把哭得浑身发抖的晏昼带离了那个充满彩色玩具和欢声笑语,却对他而言如同牢笼的小院。

回去的路上,晏昼的哭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趴在母亲肩头,小脸埋在她带着汗味和砖灰气息的衣领里。周桂兰抱着他,脚步沉重。她看着镇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那些牵着蹦蹦跳跳孩子的手的父母,再看看怀里这个因恐惧而蜷缩的儿子,心头像压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青石镇灰扑扑的天空下,这一大一小的身影,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迁徙带来的不是希望的开端,而是更深的、浸透着陌生与不安的迷茫。晏昼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他熟悉的那片田埂的风,再也吹不到这里了。这里只有呛人的灰尘和冰冷的陌生,将他小小的世界彻底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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