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创想图文”的日子，像一场没有硝烟却处处是伤的持久战。晏昼身上那点从象牙塔里带出来的、残存的清高和书卷气，被赵老板的咆哮、客户的刁难、以及永无止境的琐碎杂务，彻底碾磨成了粉末。而比能力不足更让他刻骨铭心的，是那份沉甸甸的、名为“钱难挣”的现实重量。
熬过了最初一个月战战兢兢、分文无收的试用期，赵老板终于黑着脸，甩给晏昼一个薄薄的信封：“拿着！干得马马虎虎，勉强算你过关了。以后每月就这数，爱干干，不干滚！”
晏昼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和屈辱，接过信封。走到公司外无人的角落，他才颤抖着手指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
一个月的血汗。
他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反复数着这几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币。指尖划过钞票上凸起的纹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他想起暑假工厂流水线上，自己手指磨破流血换来的、同样微薄的薪资；想起母亲在缝纫机前熬红的双眼，可能一个月也挣不到这个数；想起自己计算器上那个沉重的学费数字……，连他最基本的生活开销（房租是家里凑的，但吃饭、交通、日用品）都捉襟见肘，更遑论补贴家用或者为未来储蓄。它像一记冰冷的耳光，抽醒了他对“工作赚钱”所有浪漫的幻想。钱，原来是这样一分一厘、饱含着屈辱和艰辛才能换来的东西。
转正并未带来任何地位提升，反而意味着更繁重、更琐碎的“责任”被理所当然地压在他头上。
他成了公司里专门处理低端修图的“机器”。赵老板接来的大量淘宝小商品图、证件照换底、模糊老照片修复……这些技术含量不高却极其耗费时间和耐心的活，大部分都堆到了晏昼的电脑前。他每天十几个小时对着屏幕，眼睛酸涩胀痛，手指在鼠标和键盘上机械地重复着抠图、调色、祛痘、去污点……动作越来越熟练，心却越来越麻木。这感觉，竟与暑假工厂的流水线惊人地相似——同样是被禁锢在方寸之地，同样是无休止的重复，同样是价值感被剥离。
稍微“高级”点的排版设计轮不到他，但所有的“体力活”都是他的：按照美工小张的草稿，在CorelDRAW里一个文本框一个文本框地排文字，调整行距字距；把客户发来的乱七八糟的Word文案整理成可用的格式；把设计好的稿子导出成各种格式（JPG、PDF、TIFF），按客户要求命名打包发送。这些工作枯燥乏味，毫无技术成就感，却占据了他大量的时间。
“晏昼！去楼下打印店催一下王总那个展架的输出！”
“晏昼！仓库里的A3铜版纸没了，去隔壁街老刘那扛两包回来！快点！”
“晏昼！中午订饭！老规矩，赵总叉烧饭，小张滑蛋饭，小李烧鸭饭，你自己看着办！记得要发票！”
……
跑腿，成了他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顶着烈日或寒风，穿梭在嘈杂的城中村小巷，扛着沉重的纸张，在打印店忍受着老板的拖延和抱怨，在快餐店排队等餐。每一次被呼来喝去，每一次做着与“计算机”专业毫不相干的体力活，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穿着他那点残存的自尊。他感觉自己像个廉价的、多功能的人形工具，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创想图文”没有明确的上下班时间。客户的急单就是圣旨，赵老板的意志就是最高指令。
“晏昼！这个产品图客户明天一早要！今晚务必弄完！”
“晏昼！王总那边临时加了个折页，你排一下版，简单点，天亮前给我！”
通宵加班成了家常便饭。空旷的公司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陪伴他的只有电脑屏幕的冷光、机器的嗡鸣以及窗外偶尔驶过的货车的轰鸣。疲惫像浓稠的泥浆，包裹着他的身体和大脑。眼皮沉重得要用牙签撑开，胃因为错过饭点而隐隐作痛。而支撑他熬下去的，不是热爱，而是对失去这份微薄收入的恐惧，和赵老板那句“干不了就滚”的冰冷威胁。
苛责更是无处不在。无论他多努力，多小心，似乎永远达不到赵老板的要求。
“调个色这么慢！乌龟爬都比你快！”
“这文案排的什么玩意儿？行距这么大留着种菜吗？浪费纸！”
“跑个腿磨磨蹭蹭！客户都等急了！要你有什么用！”
“加班加出个鬼东西？效率这么低！猪都教会了！”
赵老板的咆哮声像不定时的炸弹，随时可能在他头顶炸响。语言粗鄙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人身攻击。每一次被当众斥责，晏昼都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巨大的难堪和屈辱感让他恨不得原地消失。他只能低着头，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残留的硬痂里，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感来对抗内心的翻江倒海。他学会了沉默地承受，把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甘都死死压回心底，像一块不断被重压的石头。
真切体会。
这西个字，此刻在晏昼的生命里有了最沉重、最血肉模糊的注脚。
钱难挣，挣的是血汗，是尊严被反复践踏后换来的微薄补偿；
钱难挣，挣的是时间，是在永无止境的琐碎和加班中被压榨的青春；
钱难挣，挣的是忍耐，是在上司的苛责和客户的刁难中练就的麻木外壳。
他坐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公司里，窗外是城市沉睡的零星灯火。电脑屏幕上可能是一张永远调不到客户满意颜色的商品图，也可能是一份被赵老板用红笔圈画得面目全非的排版稿。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己冷透的、廉价的速溶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首蔓延到心底。他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那个曾经还怀揣着一点技术梦想的少年，如今只剩下一个眼神麻木、脊梁被生活压得微微佝偻的躯壳。职场的残酷，如同这湿冷的初春夜风，无孔不入，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也吹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星火。他攥紧了口袋里那几张微温的纸币，那上面仿佛还沾着油墨的味道和赵老板唾沫的腥气。活下去，像野草一样，在石缝里卑微而坚韧地活下去——这是此刻唯一清晰而沉重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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