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想图文”的实习期，在赵老板又一次“效率低下！要你有什么用！”的日常咆哮和晏昼沉默地修改完最后一稿客户反馈中，走到了尾声。当晏昼从赵老板手里接过那个装着最后一个月实习补贴的薄信封（依旧是几张轻飘飘的百元钞）时，心中没有解脱的轻松，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被榨干后的虚脱和对前路更深的迷茫。
走出那扇熟悉的、沾满油墨指印的玻璃门，省城的盛夏热浪裹挟着城中村特有的油烟味扑面而来。晏昼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漫无目的地沿着嘈杂的街道走着。汗水很快浸湿了洗得发白的T恤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口袋里那几张新挣的纸币和之前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钱，加起来也不过几百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神经。
回学校办理毕业手续的路上，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盛夏的闷热，越来越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校园里，毕业的氛围开始发酵。同学们三五成群，讨论着去向：
“我爸托关系给我找了个厂里网管的活，先干着呗！”
“我跟小李说好了，去他表哥开的电脑店当销售，提成还行！”
“我报了那个XX培训机构的UI速成班，学三个月出来工资能翻倍！”
“还是得考大专啊！没个文凭，以后跳槽都难！”
……
“大专”。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晏昼麻木疲惫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站在公告栏前，看着上面张贴的各类招聘信息，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学历要求”那一栏。那些稍微像样点的岗位——网络管理员、初级程序员、设计助理……甚至是一些大公司的客服岗，后面都清晰地印着：大专及以上学历。他实习时投递简历石沉大海的记忆瞬间回涌。中专？在HR眼中，大概和流水线工人没有本质区别，是简历筛选时第一轮就会被无情剔除的存在。赵老板那里“打杂工”的经历，在真正的求职市场上，分量轻得可怜。
现实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刚刚在“创想图文”获得的那么一点点可怜的“认可”和微弱的自信，在学历这块巨大的短板面前，瞬间被击得粉碎。没有这块敲门砖，他可能永远只能在“创想图文”这样的小作坊里，做着最底层、最琐碎、随时可能被替代的工作，拿着勉强糊口的薪水，承受着无休止的苛责。暑假工厂的噩梦，可能只是换了个场景重演。
“学历短板”。
这西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认知上。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在省城校区熬夜啃书、在“创想图文”疯狂自学软件、忍受屈辱提升技能——就像是在一条没有桥的河边拼命造船，而学历，才是那座能让他真正渡河、通往更广阔岸边的桥。没有这座桥，他的船造得再好，也只能在狭窄的河湾里打转，随时可能被现实的激流打翻。
更好的就业前景。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迫切地占据了他的脑海。他不要一辈子当赵老板的出气筒，不要永远在城中村的小公司里挣扎。他渴望一份有保障、有发展空间、能让他真正运用技术、甚至……能稍微抬得起头的工作。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那张薄薄的大专文凭。它不仅仅是一张纸，更是摆脱底层泥沼的通行证，是获得基本职业尊严的门票。
然而，抉择的另一面，是沉重的现实压力。
报考对口的大专（计算机应用或相关专业），学费加上杂费书本费，一年至少几千块。对他而言，这无异于天文数字。他口袋里那点微薄的积蓄，连零头都不够。
读大专意味着至少两年无法全职工作，没有收入。这两年，他吃什么？住哪里？母亲和妹妹怎么办？家里的缝纫机能负担得起吗？
他能考上吗？即使考上了，大专里学的东西真的有用吗？毕业时就业形势会不会更差？万一投入了宝贵的两年时间和巨额的金钱（对他而言），最后还是找不到好工作呢？
这些问题像沉重的锁链，缠绕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站在宿舍楼前那棵香樟树的浓荫下，树影斑驳地落在他黝黑疲惫的脸上。蝉鸣聒噪，更添烦乱。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那里没有烟（他从未学会），也没有酒（戒酒的决心在实习的屈辱中反而更加坚定），只有那本磨掉了漆的硬壳记账本。
他掏出记账本，走到树荫下的石凳坐下。翻过记录着“创想图文”微薄收入和节衣缩食开支的页面，翻过那几页被撕掉的、承载着酒精耻辱的残痕，在最后几页空白处，他拿起笔，用力地写下了两行字：
左边：不考大专
继续找类似“创想图文”的工作，月薪几百，无保障，无发展。
永远在底层挣扎，看不到希望。
技能提升缓慢，易被淘汰。
母亲压力无法分担，妹妹前途……
右边：考大专
两年学费生活费：巨大缺口！（他重重地画了几个问号和惊叹号）
两年无收入，全靠家里（母亲？借贷？）
风险：可能考不上，可能毕业即失业。
收益：获得敲门砖，就业选择更广，薪资起点更高，长远发展可能。
他看着纸页上那巨大的“？”和“！”，仿佛看到了母亲在缝纫机前佝偻的背影，看到了妹妹小雨渴望知识的眼睛，也看到了赵老板那张唾沫横飞的脸和招聘启事上刺眼的“大专以上”。
“长远发展可能”。
这几个字，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弱的萤火，吸引着他。
他想起了在省城校区机房熬夜时，那些虽然艰难却让他感到充实的代码逻辑；想起了在“创想图文”深夜独自摸索PS技巧时，那种解决难题后短暂的成就感；想起了独立完成那张产品单页后，赵老板那声没有否定的“嗯”带来的微弱暖流……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所有的挣扎和努力，最终被一纸学历挡在门外！不甘心永远在泥潭里打滚！
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在他胸腔里翻涌、凝聚。风险和压力巨大，但如果不搏这一次，他可能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为了那一点“长远发展可能”，为了摆脱那令人窒息的底层轮回，为了……或许有一天，能稍微配得上心中那个早己模糊却依旧刺痛的身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被他迅速压回心底）？
他猛地合上记账本，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残留的硬痂，带来一阵熟悉的刺痛感。这痛感，此刻却像一剂强心针。
决定了！
为了更好的就业前景，为了弥补这致命的学历短板，为了抓住那渺茫却唯一可见的向上通道——报考对口的大专！
这个决定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惊涛骇浪，也带来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带着沉重压力的平静。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加艰难。他需要像在“创想图文”时一样，甚至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去筹钱，去备考，去挤过那座独木桥。
他站起身，抬头望向香樟树缝隙里透出的、被城市烟尘染得灰蒙蒙的天空。蝉鸣依旧刺耳，但他眼神里那份沉重的迷茫，己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冷硬所取代。前路艰险，荆棘密布，但他己别无选择，只能咬紧牙关，朝着那一点微弱的希望之光，再次迈出沉重而坚定的步伐。报考，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更为残酷的生存战役的起点。他深吸一口气，将记账本塞回口袋，那里面，将开始记录一段全新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奋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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