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那个惨白的塑料袋,像一块沉重的墓碑,压在晏家工棚冰冷的地面上。里面那张薄薄的纸,上面印着的“肺癌晚期”几个冰冷的字,彻底抽走了晏建国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他不再提“糟蹋钱”,也不再强硬地拒绝治疗,只是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终日蜷缩在角落的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糊满旧报纸的屋顶。咳嗽成了他生命唯一的、不间断的背景音,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每一次发作都像要将他的肺从胸腔里硬生生撕扯出来,咳到最后,只有嘶哑的、破风箱般的空响,伴随着身体痛苦的抽搐。
治疗,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开始疯狂吞噬这个早己千疮百孔的家。
周桂兰成了这个旋涡中唯一挣扎求生的人。她几乎跑遍了所有能想到的亲戚,近的、远的,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每一次出门,她都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孤注一掷的神情。回来时,有时手里会攥着一小卷用橡皮筋捆着的、浸着汗渍的零钱;有时只有几张更皱巴的毛票;更多的时候,是两手空空,带着一身疲惫和无法掩饰的失望。亲戚们或面露难色,或婉转推脱,或干脆避而不见。人情冷暖,在巨大的灾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脆弱。
“桂兰,不是不帮,家里也难……”
“建国这病……唉,就是个无底洞啊……”
“这点钱,你先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
这些话语,像冰冷的针,一遍遍扎在周桂兰心上。她低着头,喏喏地应着,从不争辩,只是默默记下每一笔借来的、微不足道的钱。那本用来记录晏昼成绩的作业本背面,被她用铅笔划上了歪歪扭扭的账目:三舅,二十块;表婶,十五块;远房表叔,十块……数字后面,是她沉甸甸的、无法偿还的人情债。
借来的钱,迅速变成了昂贵的西药片、一小瓶一小瓶颜色诡异的汤药、还有县医院开的几支需要特殊保存的针剂。周桂兰成了半个赤脚医生。她学会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用颤抖的手给晏建国胳膊上擦酒精,然后咬着牙,将尖细的针头扎进他枯瘦、布满青紫色针眼的皮肤里。晏建国闭着眼,眉头紧锁,只有肌肉在针头刺入时本能地抽搐一下。那些苦涩的药片,他常常拒绝吞咽,需要周桂兰半哄半强迫地灌下去。更多的时候,药水顺着他干裂的嘴角流下来,浸湿了枕头。
晏昼的世界,只剩下两种颜色:灰暗和刺目的白。
家里的墙壁似乎更灰了,光线更暗了,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浓烈的中药味、消毒水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衰败的气息。父亲的床铺像一个黑暗的中心,散发着死亡临近的腐朽味道。晏昼害怕靠近那里,害怕看到父亲枯槁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害怕听到那永不停歇的、如同诅咒般的咳嗽声。
而另一种刺目的白,来自那些小小的药片、透明的玻璃药瓶,还有母亲偶尔从镇上买回来的、一小块用雪白油纸包着的、给父亲“补身子”的猪油或白糖。那白色在灰暗的背景里,显得如此突兀、昂贵,又带着一种残酷的诱惑。晏昼常常盯着那块猪油或那勺白糖,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他知道,那不是给他的。那是给父亲的“药”,是家里用巨额债务换来的、试图留住父亲性命的一点点微光。
家里的饭桌上,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油星。稀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咸菜也成了奢侈品,常常只有一小碟盐水煮的野菜。周桂兰把自己碗里那本就少得可怜的米粒,几乎全拨给了晏昼和晏建国。晏建国吃不下几口,周桂兰就只喝点米汤。晏昼看着母亲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啜着几乎透明的汤水,看着她颧骨一天天凸起,眼窝一天天深陷,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种被生活榨干了的、麻木的平静。她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灰白了许多,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一天下午,晏昼放学回来得早。推开虚掩的工棚门,他看到母亲背对着门口,蹲在灶台边。她手里拿着那个装着昂贵白色药片的小玻璃瓶,瓶盖开着。她正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倒出两片白色的小药片,放在掌心。然后,晏昼看到,母亲飞快地拿起其中一片,迅速塞进了自己嘴里!没有水,她就那么干咽了下去,脖子艰难地动了一下。
晏昼惊呆了,像被钉在了原地。母亲在偷吃父亲的药?为什么?那药不是很贵吗?不是给父亲救命的吗?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他不懂母亲为什么要吃那苦苦的药片,他只看到母亲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周桂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看到呆立在门口的晏昼,她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慌和难堪,像做错事被抓住的孩子。她迅速把另一片药放回瓶子,拧紧盖子,藏进怀里。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晏昼——那里面有疲惫,有痛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还有一种深深的、让晏昼看不懂的祈求。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仿佛要冲掉嘴里残留的药味,也冲掉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
晏昼看着母亲被冷水呛得微微佝偻的背影,看着冷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破旧的衣襟上,他忽然明白了。母亲不是在偷吃“好东西”,她吃的,是“苦”,是比黄连还要苦的东西。那药片,或许并不能治父亲的病,却能让母亲暂时忘记饥饿带来的眩晕,忘记那无时无刻不啃噬着她神经的、巨大的绝望,让她能有力气继续撑下去,撑起这个即将倾覆的家。
那一刻,年幼的晏昼心中,对“母亲”这个词的理解,被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力量彻底重塑。那不仅仅是温暖的怀抱,不仅仅是粗糙的手掌,更是一座在狂风暴雨中沉默矗立、随时可能粉身碎骨、却依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阻挡着毁灭的、伤痕累累的山。他看到了绝望,那弥漫在父亲空洞眼神里、渗透在母亲灰白头发里的绝望;但他也看到了坚韧,一种在绝望深渊里,依然用干咽药片、用冷水浇头、用瘦弱肩膀扛起一切的、近乎悲壮的坚韧。
工棚外,寒风呼啸,像无数鬼魅在哭嚎。工棚内,晏建国的咳嗽声如同破败的鼓点,敲打着摇摇欲坠的命运。周桂兰擦干脸上的水渍,挺首了那瘦削得几乎要被压垮的脊背,重新走向灶台,开始准备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晏昼默默地走到自己角落的小板凳上坐下,拿出作业本。这一次,他没有因为那些歪扭的字和鲜红的叉号而沮丧,只是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着。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在绝望的风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顽强。
他知道,母亲在用她的方式战斗。而他,这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风雨飘摇中,努力地、不让自己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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