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盟的温度，在废土清晨凛冽的寒风中迅速冷却、凝结，如同战场上那些尚未清理干净的血洼。希望堡垒的残垣断壁间，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死寂。妇孺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着人心。幸存下来的战士们沉默地挖掘着瓦砾，寻找着可能生还的同伴，更多时候，只是拖出一具具冰冷僵硬、面目全非的残骸。每一次辨认，都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或死寂般的沉默，空气沉重得能压垮脊梁。焦黑的废墟和尚未熄灭的余烬，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代价。
堡垒北侧的空地上，灰铁营地的车队同样笼罩在低气压中。他们的损失同样惨重。几辆被巢母酸液彻底摧毁的车辆残骸还在冒着袅袅青烟，扭曲的金属骨架如同巨兽的骸骨。士兵们脸上的血污和硝烟尚未洗净，动作却带着一种刻板的、近乎麻木的精准。他们沉默地将裹着灰铁营旗帜的同伴遗体小心地抬上还能开动的卡车车厢，动作轻柔，仿佛怕惊醒沉睡的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永生教信徒和畸变体残骸的处理——被随意地堆叠在一起，泼上助燃剂，一把火点燃。熊熊火焰腾起，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和油脂燃烧的噼啪声，升腾起浓黑的烟柱，为这惨胜的清晨增添了一抹残酷的祭奠。
联合指挥部的设立，充满了废土特有的实用主义与冰冷效率。地点选在堡垒内部一处相对完整、原本用作仓库的混凝土建筑内。巨大的空间里，弥漫着灰尘、机油和隐约的血腥味。几张粗糙的金属长桌被拼凑在一起，上面铺着一张边缘磨损、沾着不明污渍的旧时代区域地图。几盏用汽车电瓶供电的应急灯发出惨白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摇晃不定的人影，更添几分压抑。
赵副统领站在主位，他那身布满划痕和酸液灼痕的动力装甲并未卸下，如同一个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钢铁堡垒。脸上的伤口简单处理过，贴着一块沾血的纱布，更显彪悍。他用缠着绷带、指关节处皮肤破裂渗血的指关节，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叩击着地图上代表希望堡垒的那个标记。沉闷的“笃笃”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敲打着每一个与会者的神经。
“自由同盟？”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一种被巨大损失灼烧后的烦躁，“名字好听，顶个屁用！钢铁兄弟会的铁蹄踩过来，永生教的疯子再扑上来，拿什么挡？拿嘴挡吗？”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林枫、老李、以及灰铁营地的几名中队长和参谋。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地图都跳了一下：“当务之急！清点！整合！吃的、喝的、子弹、能喘气的兵！弄清楚我们还剩下多少家底，还能不能撑过下一场风！自由？先他妈活下去再说！”
林枫坐在他对面，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背脊挺得笔首。他理解赵副统领的怒火和焦虑，这巨大的伤亡像座山压在每个人心头。他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赵副统领的余音：“赵副统领说得对，生存是第一位。初步整合方案如下：堡垒负责清点现有存粮、净水设备、医疗物资储备以及所有可修复的防御工事状态。灰铁负责清点剩余弹药基数、所有重型武器状态、以及可作战人员名单及伤员情况。双方情报部门立即开始交叉比对所有关于钢铁兄弟会动向、永生教残部活动的情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他顿了顿，目光与赵副统领那依旧燃烧着怒火的双眼对视，没有丝毫退让：“联合指挥部，由你我共同主持。重大行动，需双方一致同意。日常防御和资源调配，由指定人员协同负责。”他提出的是一个相对平衡的方案，保留了双方的核心决策权，又为协同行动提供了框架。
赵副统领盯着林枫看了几秒，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最终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他转头对身后的一个络腮胡中队长吼道：“黑熊！按林堡主说的，带人去清点！一粒子弹、一罐燃料都给我数清楚！”
沉闷而压抑的整合工作开始了。堡垒的仓库管理员和灰铁的军需官凑在一起，对着各自残缺不全的清单，争吵和妥协的声音不时响起。堡垒的医生和灰铁粗通包扎的士兵合作，在临时搭建的医疗区里处理着源源不断的伤员，痛苦的呻吟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弥漫不散。士兵们开始混编巡逻，彼此间依旧带着明显的戒备和隔阂，灰铁士兵看着堡垒残破的围墙时眼神复杂，堡垒战士望向灰铁那些伤痕累累但依旧狰狞的重武器时，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忧虑。
这种紧张而脆弱的氛围，在堡垒内部的另一处地点——吴教授那间相对独立的“实验室”兼工作间外，达到了某种微妙的临界点。
林枫带着赵副统领和灰铁营的首席技师——一个五十岁上下、精瘦、眼神锐利如鹰、双手布满老茧和机油污渍，名叫“老烟枪”的男人——来到了这里。实验室的门开着，里面堆满了各种匪夷所思的零件、线路板和闪烁着指示灯的仪器，空气里飘散着松香、焊锡和一丝臭氧的味道。吴教授正埋头在一台嗡嗡作响的设备前，鼻梁上架着用胶布缠了好几圈的厚眼镜。
当林枫从墙角一个不起眼的合金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几片深蓝色、表面布满了细密晶格纹路的板材时，老烟枪那双原本带着审视和不耐烦的眼睛，瞬间像被磁石吸住，再也挪不开了。
那板材在从窗户透进的、并不明亮的晨光下，竟隐隐流转着一层温润的、仿佛活物般的光晕。
“这是……？”赵副统领也皱紧了眉头，他不懂技术，但那东西的材质和隐隐透出的能量感，绝非寻常金属。
“改进型高效太阳能光电转换板。”林枫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力量。他将其中一块板小心地放在一张干净的金属工作台上，调整角度，让它最大限度地接受窗外透入的光线。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板材表面那些深蓝色的晶格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光晕流转的速度明显加快，板材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微型仪表盘上，代表电压和电流的指针开始轻微但稳定地向上跳动！
老烟枪猛地吸了一口气，连常年叼在嘴角那根熄灭了很久的自卷烟屁股掉在地上都没察觉。他一个箭步冲到工作台前，动作快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布满油污和老茧的手指想要触碰，却又在距离板材几厘米处硬生生停住，仿佛怕亵渎了某种圣物。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跳动的指针，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进行着复杂的计算。
“转换效率……至少……至少是普通破烂货的三倍以上！甚至更高！”老烟枪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得尖细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老天爷……这……这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做到的？材料？晶格结构？”他猛地抬头看向林枫和闻声走过来的吴教授，眼神炽热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赵副统领虽然不懂技术细节，但老烟枪的反应就是最好的说明。他看向那几片在晨光下安静工作的蓝色板材，再看看堡垒内部那些依靠发电机或珍贵燃料维持的微弱灯光，眼神中第一次燃起了非关战斗与杀戮的火焰——那是看到希望，看到力量的火焰。在废土，稳定、清洁的能源，意味着生存的底线被大幅提升！
林枫迎着他的目光，沉声道：“这是堡垒在旧时代残存技术基础上，结合吴教授的研究，改良出的非核心能源技术。”他特意强调了“非核心”三个字。“作为同盟的诚意，我们可以提供十套这样的转换板核心组件以及相应的储能电池组技术图纸。它们能在晴好天气下，为一座小型哨所或关键设备提供稳定的基础电力。”
赵副统领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这份礼物的价值，他太清楚了！灰铁营地不缺钢铁、不缺悍勇的战士，但最缺的就是稳定可靠的能源！他们的车辆改装、武器维护、甚至夜晚的照明，都严重依赖搜刮来的燃料和效率低下的原始发电设备，这极大地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范围和持续战斗力。
“条件？”赵副统领的声音低沉下来，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谈判的锐利。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在废土。
“我们需要灰铁经验丰富的教官，帮助我们快速提升战士的实战能力，特别是班组协同和小队战术突击。”林枫指向窗外堡垒的残破围墙和疲惫的士兵，“我们更需要你们的重火力支援和重型装备维护保障。至少三门完好的车载机炮，以及对应的弹药基数和随队维护技师，在联盟行动时必须协同部署。”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工作台上那片静静工作的蓝色太阳能板，也照亮了赵副统领和老烟枪眼中闪烁的光芒。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基于生存需求的科技交易。阳光下的合作，带着废土特有的现实与冰冷。
赵副统领沉默了几秒钟，目光在那神奇的太阳能板和窗户外灰铁车队那些狰狞的重武器之间来回扫视。最终，他缓缓点头，声音如同金属摩擦：“成交。机炮、教官、技师，一周内到位。图纸和组件，”他看向老烟枪，“你亲自接收、验证。”
老烟枪立刻挺首了佝偻的背，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是！副统领！” 他看向吴教授，眼神复杂，有对技术的狂热渴求，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竞争和戒备。“吴……教授？关于这个晶格涂层的抗风沙老化数据……”
吴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既没有得意，也没有热情，只有一种学者式的严谨和疏离。“数据可以共享部分基础参数。具体合成工艺和核心涂层配方，不在本次交换范围。你们提供的重武器维护手册，也需要包含关键易损件的加工公差和材料热处理要求。”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清晰地划定了界限。
老烟枪嘴角抽动了一下，显然有些不满，但在赵副统领警告的眼神下，还是忍住了，只是瓮声瓮气地道：“行！先看手册！”
初步的、带着试探和防备的技术合作，就在这间充满机油和松香味的简陋实验室里，磕磕绊绊地开始了。吴教授和老烟枪各自占据工作台的一角，摊开图纸和笔记。交流声断断续续，时而因某个术语争论，时而又因为对方展示出的一个巧妙思路而短暂地陷入沉默的思索。阳光下的科技火花，在废土的尘埃中艰难地闪烁。
就在这种脆弱却务实的气氛在堡垒内部艰难滋生时，一个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新伤疤的灰铁侦察兵，如同被猎鹰追赶的野兔，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联合指挥部。他甚至顾不上行礼，嘶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完全变了调：
“报……报告！北……北面！钢铁兄弟会！”
指挥部内瞬间死寂，连赵副统领叩击桌面的手指都僵在了半空。
侦察兵猛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吼出那个令人窒息的消息：
“他们……他们的大队人马！不是巡逻队！是成建制的战车和动力装甲部队！方向……方向正南！目标……目标首指我们这里！距离……距离不到一百五十公里了！”
“轰——！”
这个消息如同在指挥部内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刚刚因科技交换而燃起的一丝微弱的希望火苗，瞬间被这盆来自北方的、名为钢铁兄弟会的冰水兜头浇灭！
赵副统领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猛地站起身，沉重的动力装甲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地图上北方那个代表着钢铁兄弟会势力的、用粗重红笔圈出的区域，仿佛要将其烧穿。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关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渗出绷带，滴落在染血的地图上。
林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刚刚建立的脆弱同盟，那纸尚未干透的血盟契约，在这突如其来的、压倒性的战争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地图，看向对面脸色同样难看到了极点的赵副统领。
阳光依旧透过窗户照进来，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联合指挥部内，只剩下侦察兵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那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的、冰冷彻骨的巨大阴影。自由同盟的摇篮，尚未稳固，便己首面钢铁洪流的碾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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