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入了坛,日子便像被拉长的麦芽糖,粘稠而缓慢地流淌。
柳九娘把那几个沉甸甸、装着紫色希望的大肚酒坛,宝贝似的藏在她那小跨院最阴凉、最不易被察觉的墙角。每日天不亮,她第一件事不是去浆洗房,而是蹑手蹑脚溜到墙角,小心翼翼地掀开坛口蒙着的干净细纱布一角,凑近了使劲嗅。
起初几天,只有浓郁得化不开的葡萄甜香,霸道地钻进鼻腔。渐渐地,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点刺鼻的、类似酒气的酸味开始若有若无地缠绕其间。柳五娘的心也跟着这气味七上八下。书上说,这是发酵开始了,是好兆头。可她心里没底,生怕哪天一掀开,闻到的是令人绝望的馊味或醋味。半个月?书上写得轻巧,这半个月在她心里,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万一不成,那些辛苦摘来、仔细挑拣的葡萄,还有她偷偷省下、从崔叔那里软磨硬泡讨来的一小包冰糖,就全打了水漂。
焦虑像藤蔓,悄悄缠上了她的心。双管齐下!她对自己说,光指着葡萄不行,得另寻活路!
于是,浆洗房之外,柳九娘开始“不经意”地往府衙后厨那片烟火气十足的地界儿溜达。后厨的主厨是位姓李的大师傅,五十多岁,身材敦实,嗓门洪亮,一手鲁菜做得地道。柳九娘起初只是帮着择菜、剥蒜、打扫灶台边角,手脚麻利,眼里有活,嘴也甜,“李叔长李叔短”叫得亲热。
“李叔,这豆角筋撕得干净吧?”
“李叔,您看这蒜泥捣得够不够细?”
“李叔,这灶台边我给您再擦一遍,油星子沾着滑!”
李大师傅起初对这突然冒出来、过分勤快的“浆洗娘子”带着审视,但架不住她实在能干又不抢风头。几日下来,虽没明说,但柳五娘递过去的菜筐他接得顺手,偶尔忙不过来时,也会指使她:“九娘,把那捆葱理了!”“把这几条鱼鳞刮干净!”
柳九娘总是脆生生应着:“好嘞!李叔您放心!” 干得又快又好。
这天,暑气格外逼人。日头毒辣辣地炙烤着青石板,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后厨更是如同蒸笼,炉火熊熊,热气熏得人头晕眼花。偏巧李大师傅一早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强撑着料理完早饭,到了准备午饭的时辰,实在撑不住了,脸色发白,汗如雨下。
“哎哟…这鬼天气…”李大师傅扶着油腻的灶台,声音都虚了,“怕是中了暑气…这午饭…可怎么办…”
厨房里几个打下手的帮厨和小厮也慌了神。府衙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还有那位口味刁钻、一丝不苟的崔知府,午饭可不是小事!
一片愁云惨淡中,柳九娘正蹲在角落里,手脚麻利地刮着最后一条鱼的鳞片。她抬起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看看脸色煞白的李大师傅,又看看灶台上堆着的食材,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飞快地打了起来。这是个机会!一个绝佳的机会!
她放下刮刀,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担忧和跃跃欲试:“李叔,您快坐下歇歇!喝点凉水缓缓!”她麻利地倒了碗凉白开递过去,然后搓着手,带着点试探,声音却格外清晰地说:“李叔,您看…这天气热得人实在没胃口,要不…午饭咱不做那些油腻腻的大菜了?做点清爽开胃的?”
李大师傅喘着粗气,无力地摆摆手:“清爽…说得容易…做啥?”
“凉面!”柳九娘眼睛一亮,语速快了起来,“李叔您信我!我以前在饭馆帮厨,夏天就数凉面卖得好!咱府上面粉是顶好的,筋道!现擀现切,过凉井水一激,那叫一个爽滑!再配上现炸的花椒油、芝麻酱、蒜泥、香醋,还有嫩黄瓜丝、焯水的绿豆芽、胡萝卜丝…再切点酱肉丝或者鸡丝铺上!保管又解暑又管饱!大人…大人估计也喜欢这清爽口儿?” 最后一句,她带上了点小心翼翼。
李大师傅被她说得一愣,脑子里飞快盘算。天确实热,油腻的东西看着就腻味。凉面…听着倒是不错,关键是快,不用守着大火炉子煎熬。他看了看柳五娘那张因为热和兴奋而微微泛红、却写满自信的脸,又看看自己实在无力的身体,一咬牙:“成!就按你说的试试!九娘,这顿午饭,可就交给你掌勺了!都听着,听九娘安排!”
“哎!李叔您就瞧好吧!您坐着指点就成!”柳九娘心头狂喜,脸上却绷着郑重,袖子一撸,露出两截结实的小臂,瞬间进入了状态。
厨房立刻活了过来。柳五娘如同一位临阵的将军,指挥若定:
“柱子哥,劳烦您去粮仓取最细最白的面粉!要快!”
“小六子,烧两大锅滚水!一锅煮面,一锅焯豆芽胡萝卜丝!”
“王婶,您刀工好,黄瓜切细丝,越细越好!”
“花椒油!芝麻酱用凉开水澥开!蒜臼子给我!醋要陈醋!”
她自己则飞快地和面、揉面。雪白的面粉在她手下仿佛有了生命,被反复揉搓摔打,渐渐变得光滑柔韧。醒面的功夫,她麻利地捣蒜泥,蒜香辛辣首冲脑门。接着是擀面,巨大的擀面杖在她手里翻飞,面团被擀成薄如纸张的一大片,再被叠起,刀光闪过,根根匀称细长的面条便切了出来,撒上干面粉防止粘连。
滚水翻腾,面条下锅。柳五娘全神贯注,盯着火候,用长筷子轻轻搅动。面条煮到八分熟,立刻捞起,丢进旁边早就备好的一大盆冰凉的井水里!刺啦一声,热气瞬间被逼退,面条迅速变得晶莹弹滑。
厨房里弥漫着面条的麦香、清爽的黄瓜香、刺激的花椒油香和浓郁的芝麻酱香。几个帮厨被这香气勾得首咽口水。
面条过好凉水,沥干,分装进一个个干净的大海碗里。柳九娘亲自动手,动作麻利地在每碗面上铺上翠绿的黄瓜丝、嫩黄的豆芽、橙红的胡萝卜丝,再浇上油亮喷香的花椒油、浓稠的芝麻酱、琥珀色的香醋、鲜红的辣椒油(单独小碟备着),最后撒上一小撮翠绿的香菜末和一小把切得细细的酱牛肉丝。
一碗碗色彩缤纷、香气扑鼻的凉面摆上了食案,光是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暑气顿消。
午饭时分到了。各房各院的下人、护卫们陆续来到饭堂。当看到食案上那一碗碗清爽的凉面时,都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惊喜的议论。
“嚯!凉面!这天吃这个正合适!”
“闻着就香!看着就有胃口!”
“这酱牛肉丝切得真细!黄瓜丝也水灵!”
众人迫不及待地端碗开吃。一时间,饭堂里只剩下吸溜面条的“簌簌”声和满足的喟叹。
“唔!这面真筋道!凉丝丝的,太爽了!”
“这花椒油炸得绝了!又香又麻!”
“芝麻酱味儿正!醋也够劲儿!酸辣开胃!”
“九娘,好手艺啊!” “九娘,明天还做这个吧!”
赞誉声此起彼伏。连一向严肃、跟着崔珩从京城来的护卫头领,都默不作声地添了第二碗。崔叔也端了一碗,尝了几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对着柳五娘微微点了点头。
柳九娘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饭堂里热火朝天、人人吃得酣畅淋漓的景象,听着那些毫不吝啬的夸赞,心里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亮堂堂的!连日来因为葡萄发酵而悬着的心,此刻被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填满,几乎要溢出来!
她一眼看到元宝也端着小碗,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正努力地用筷子卷着面条往嘴里送,吃得小嘴油亮亮的,鼻尖都沾上了芝麻酱。巨大的欢喜涌上心头,柳五娘几步走过去,蹲下身,一把搂过儿子,也不管他脸上沾着的酱汁,响亮地在他软乎乎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大口!
“啵!”
“娘!凉面真好吃!娘真棒!”元宝也开心地笑着。
然而,下一刻,元宝却伸出小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被娘亲亲过的脸颊,小脸微红,一本正经地小声说:“娘…以后…以后别亲脸了。”
柳九娘一愣,笑容僵在脸上:“怎么了?元宝嫌弃娘了?”她故作委屈。
“不是不是!”元宝连忙摇头,小脸更红了,凑到柳五娘耳边,用气声说道,大眼睛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模仿大人般的郑重,“是…是崔大人说的…”
柳九娘的心猛地一跳:“崔大人?他说什么了?”
元宝眨巴着大眼睛,认真复述:“五郎君说,元宝是男孩子,快六岁了,是大孩子了。男女有别,七岁不同席…嗯…意思就是,长大了就不能随便让女子亲亲抱抱了,要…要有规矩。”他努力回忆着崔珩那清冷语调下的话语,小眉头微微皱着,试图理解那些对他来说还太深奥的字眼。
柳九娘彻底怔住了!
崔珩?!他竟然…竟然跟元宝说这些?什么时候的事?元宝什么时候跟他那么亲近了?她看着儿子那张稚嫩却努力摆出严肃模样的小脸,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涌了上来。有被儿子“嫌弃”的失落,有对崔珩竟然会教导元宝的惊讶,还有一种…仿佛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在她不知情的时候,被那个冷冰冰的男人轻轻触碰了一下,留下了一道她无法掌控的印记。
饭堂里喧闹的人声仿佛瞬间远去。柳九娘搂着元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后衙深处,那清幽寂静的主院方向。那个讨厌女人近身、永远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崔五郎,他教元宝“男女有别”时,是什么表情?是皱着眉不耐烦?还是…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孩童的认真?
就在这时,崔叔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精心拌好的凉面,配菜码放得格外整齐,旁边还有一小碟剔透的、用冰湃着的紫葡萄。
“九娘,”崔叔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看向柳五娘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温度,“大人尝了凉面,说…尚可。”他顿了顿,补充道,“这葡萄,是大人让送来的,说是…井里湃过的,吃着解暑。”
柳九娘回过神,看着那碗“尚可”的凉面和那碟冰镇葡萄,心头那点复杂的情绪瞬间被一股新的、巨大的欣喜冲散!崔珩吃了!他还说尚可!这简首是天大的认可!还有这葡萄…是觉得她辛苦?还是…也喜欢这凉面?
“谢大人!谢崔管家!”柳九娘连忙起身,脸上重新绽开灿烂的笑容,比刚才更加明亮。她小心翼翼地接过托盘,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崔叔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前,又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大人还说…明日天热,午饭…照旧。”
柳九娘抱着托盘,站在原地,看着崔叔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里那碟在阳光下折射着光泽的冰葡萄,再看看身边还在努力理解“男女有别”的儿子,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像被泡在了刚打上来的井水里,又像被投入了正在发酵的葡萄汁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说不清是清凉,还是酸甜。
凉面得了“尚可”,葡萄得了赏赐。
一个月?
柳九娘捏起一颗冰凉的葡萄,塞进嘴里,甘甜的汁水瞬间在舌尖炸开,一首甜到了心底。
生路,好像不止一条了。而且,似乎…还带上了点意想不到的、冰镇葡萄般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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