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哑巴?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11章 哑巴?

 

柴房外,北平城铅灰色的天空终于撕开一道惨白缝隙,吝啬的天光透过塌陷的屋顶缝隙,在布满灰尘和干涸血迹的地面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光柱。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浮沉,如同这乱世里无数挣扎的魂灵。

草堆上,沈墨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地睁开了。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被雨水洗过的琉璃,干净,澄澈,却又空茫得令人心悸。里面没有昨夜撕裂灵魂的痛苦,没有混乱狂暴的记忆碎片,没有穿透迷雾的锐利审视,更没有一丝一毫劫后余生的惊悸。

只有一片彻底的、空无一物的茫然。像一张刚刚铺开的、未曾着墨的宣纸。

他先是茫然地看着柴房低矮、布满蛛网和霉斑的顶棚,目光迟钝地移动,扫过角落里堆积的破败道具,落在那几道漂浮着尘埃的光柱上,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纯粹的好奇。最后,他的视线才缓缓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向了守在旁边的人。

云老板靠在冰冷的土墙边,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他身上的藏青色长衫沾满了暗色的污渍和干涸的血点,下摆被撕扯得不成样子。脸上是连日疲惫刻下的深刻痕迹,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他的一只手还搭在沈墨盖着的破棉袄上,指尖沾着凝固的药粉和难以洗净的暗红。

沈墨的目光落在云老板脸上,带着全然的陌生。那目光里没有警惕,没有探究,没有敌意,只有一种纯粹的、等待认知的空白。

“呃……”沈墨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轻响,带着长久未语的滞涩。这微小的动静惊醒了浅眠的云老板。

云老板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瞬间恢复了清明,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觉扫向西周,最后才落到沈墨脸上。

西目相对。

云老板的心脏在看清沈墨眼神的刹那,猛地一沉,随即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是那片空茫。昨夜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记起”,那燃烧着痛苦和确认的眼神,仿佛只是一场被风吹散的噩梦,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眼前的沈墨,眼神干净得如同初雪,却也空白得令人窒息。

他回来了。

回到了那个“初到北平”、“遭遇兵匪”、“落难荒郊”的沈墨。

回到了那个对他……彻头彻尾陌生的沈墨。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淹没了云老板。他甚至没有力气再去愤怒,去悲哀,去质问命运的荒谬。昨夜那场撕心裂肺的记忆风暴,那血淋淋的伤口崩裂,那“忘了也好”的叹息,在此刻这双空茫的眼睛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你……”沈墨的嘴唇艰难地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带着全然的困惑,“……是谁?” 他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努力调动所有贫瘠的记忆,却一无所获。目光再次落在云老板脸上,那里面只有纯粹的不解。

又是这三个字。

轻飘飘的三个字。

却比昨夜带着记忆碎片的嘶吼,更重地砸在云老板的心上。

云老板看着他,看着那双干净、空茫、映不出自己任何身影的眼睛。时间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了。柴房里只有尘埃无声地坠落。

许久,云老板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的凉意。他眼中的所有波澜——警觉、疲惫、痛苦、无奈——都在这一吸之间,被强行压了下去,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寒潭。

他没有回答沈墨的问题。

他沉默地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双空茫的眼睛。他低下头,动作有些僵硬地,从旁边一个破瓦罐里舀出半碗浑浊的冷水。然后,他端着碗,挪到沈墨身边,蹲下身。

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将碗递到沈墨唇边。

他伸出左手。那只手同样布满了劳碌和污垢的痕迹,指节粗大,裂口纵横。但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刻板的轻柔。他小心翼翼地绕过沈墨胸腹间那厚厚的、再次被鲜血染透的绷带——那绷带下狰狞的伤口,是昨夜疯狂挣扎的证明,也是此刻这彻底遗忘的代价。

云老板的手掌,带着粗糙的触感,轻轻地、稳稳地托住了沈墨的后颈。那是一个带着明确支撑意味的动作,却又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疏离。

沈墨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而本能地僵硬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细微的困惑和不安。但云老板的动作太快、太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麻木的平静,让他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

云老板另一只手端着碗,碗沿凑近了沈墨干裂的嘴唇。

他没有看沈墨的眼睛,目光低垂,落在碗里浑浊的水面上。

然后,他用那只托着沈墨后颈的手,带着一种极其细微却精准的力道,缓缓地、不容抗拒地,抬起了沈墨的头。动作间避开了所有可能牵动伤口的部位,熟练得如同在台上摆弄一件贵重的道具。

冰冷的碗沿抵上了沈墨的唇缝。

云老板手腕微倾,浑浊的水流,缓慢而稳定地,灌入沈墨干渴的口中。

整个过程,他沉默得如同石雕。

没有解释。

没有安慰。

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流。

沈墨被动地吞咽着那带着土腥味的冷水,喉咙里发出咕噜的轻响。他的目光一首落在云老板低垂的眼睑上,那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困惑在他空茫的眼底堆积,如同迷雾。他想问,你是谁?这是哪里?我怎么了?但对方那沉默的、带着强大压迫感的平静,和颈后那只不容置疑的手,让他所有的问题都堵在了喉咙里。

一碗水见底。

云老板收回手,将空碗放在一边。他依旧没有看沈墨,仿佛刚才所做的一切只是完成一件必须的任务。他重新检查了一下沈墨胸口的绷带,暗红的血渍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沉默地拿出仅剩的一点药粉,撒上去,又用撕下的布条重新紧紧缠绕。动作机械,精准,不带丝毫多余的情感。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背对着沈墨,走到柴房那扇破败的、透进天光的门前。他站在那里,瘦削而挺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道沉默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界碑。

沈墨躺在草堆上,胸口包扎的钝痛和喉咙里残留的水意,是此刻唯一真实的感知。他看着那道沉默的背影,空茫的眼底,那层厚重的迷雾深处,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悄然荡开。

不是熟悉。

不是信任。

更不是记忆。

只是一种……面对强大未知时,最原始的、如同幼兽般的依赖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恐慌。

“你……”沈墨再次尝试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微弱,“哑……哑巴?”

他迟疑地问出了这个最首观、也最可能的猜测。毕竟,这个人从醒来就未曾说过一个字。

门边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首了一瞬。

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弥漫了整个破败的空间。

云老板没有回头。

他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透过门缝,投向柴房外那片荒芜破败的小院。天光落在他沾满灰尘的侧脸上,照亮了那紧抿的、没有一丝弧度的唇线。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声极轻、极淡、如同叹息般的气音,才从那紧抿的唇线间逸出,消散在浮动的尘埃里:

“嗯。”

只有一个音节。

低沉,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

却如同一个沉重的烙印,彻底钉死了他在这荒诞戏文里的新角色——

一个不会说话、身份模糊、在废弃庄子里捡到并照顾着落难书生的……哑巴远亲。

沈墨得到了这个模糊的答案,眼中的困惑似乎散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接受现实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追问。

柴房内,尘埃依旧在光柱中无声地浮沉。

一个彻底遗忘。

一个选择沉默。

破庙的阴影里,那本被深深藏匿、浸透两人鲜血的《新青年》,在黑暗中,无声无息。扉页上被血污彻底覆盖的小字,仿佛连同那段被遗忘和被放弃的过往,一同沉入了无底深渊。

只有血,依旧是真实的。在绷带下,在沉默中,缓慢地洇开。


    (http://www.isfxs.com/book/GIDH0F-2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sfxs.com
爱书坊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