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院那张充满了人文关怀和法律尊严的判决书,像一道温暖的、金色的阳光,短暂地,驱散了笼罩在我们这个家上空许久的、阴冷的雾霾。那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们在一种近乎梦幻般的、不真实的幸福感中度过。朵朵的到来,她那清脆的笑声,她那甜甜的、带着奶香味的呼唤,都像最强大的净化器,将这个老屋里,积攒了数年的、那些属于绝望和痛苦的、陈腐的气息,一扫而空。
我们天真地以为,既然法律己经做出了最公正的裁决,既然我们己经用尽了所有的方法,证明了我们对孩子的爱,那么,许静,或许,会有所收敛。或许,她会为了女儿的身心健康,暂时放下那些充满了怨毒的、个人的仇恨,与我们达成一种最低限度的、井水不犯河水的和平。
然而,我们,再一次,用我们那属于老实人的、朴素的思维,严重地,低估了一个被嫉妒和控制欲彻底吞噬了理智的女人,她的底线,到底可以有多低。
她输掉了法庭上的战争,输掉了来自周遭的、舆论上的风评。可她,并没有认输。她只是,迅速地,改变了她的战场。她将这场战争,从法庭之上,转移到了一个更加隐秘、更加复杂,也更加残酷的、新的领域——朵朵那颗年仅五岁的、天真而又敏感的心。
一场围绕着争夺孩子情感归属的、没有硝烟的、全新的“战争”,悄然地,打响了。
最初的几个周末,是暴风雨后的蜜月期。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每周六的清晨,林波都会怀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激动的心情,去那个熟悉的小区门口,等待着他的小公主。而许静,也似乎在严格地,履行着法院的判决。她不再让保姆下来送,而是亲自,把朵朵送到楼下。她依旧不和林波说一句话,脸上,也依旧是那种冰山般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但她,终究是没有再设置任何障碍。
而朵朵,在经历了最初的几次往返之后,也彻底地,适应了这种“周末爸爸家,周内妈妈家”的、新的生活模式。她那属于孩子的天性,让她很快就把之前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抛在了脑后。她对我们这个小小的、破旧的家,表现出了越来越深的依恋和喜爱。
她会把她在幼儿园里,画的每一幅画,都小心翼翼地,装在书包里,带回来,献宝一样地,拿给我们看。那些画,画得歪歪扭扭,色彩斑斓,上面,无一例外,都是三个手拉着手的、笑着的火柴人。
她会自然而然地,坐在林波的腿上,搂着他的脖子,让他给她讲故事。她不再叫他“周六的叔叔”,而是用一种无比清晰、无比甜蜜的语调,叫他“爸爸”。每一次,林波听到这一声呼唤,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都会露出那种傻瓜般的、满足的笑容。
她也成了我的小尾巴。我做饭的时候,她会搬个小板凳,坐在厨房门口,一边看我切菜,一边奶声奶气地,给我背诵着她在幼儿园里新学的唐诗。我教她唱我小时候的那些老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她学得很快,唱得五音不全,却充满了快乐。
我们的家,因为她,而真正地,变成了一个家。一个充满了笑声、歌声和饭菜香味的、温暖的、活着的家。
林波的精神状态,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话,也越来越多。他送水时,不再是那副麻木的、行尸走肉般的样子。他会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他那份辛苦的、在别人看来无比卑微的工作,在他自己眼里,却成了一份无比神圣和光荣的使命。因为,他知道,他所流的每一滴汗,都是为了能给他的女儿,构筑一个虽然简陋,却充满了爱和温暖的、小小的周末天堂。
然而,这样的“蜜月期”,仅仅持续了不到一个月。许静的“反击”,便以一种我们始料未及的、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开始了。
第一个信号,是“物质”上的。
那个周末,朵朵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包装精美的iPad。那是最新款的,屏幕又大又亮,是林波需要送不知道多少车的水,才能挣回来的价钱。
“爸爸,你看,这是妈妈给我新买的!”朵朵献宝一样地,拿给林波看,“妈妈说了,这里面,有好多好多好玩的游戏,还有好多好多英文动画片。她说,这是最高级的、最聪明的玩具。”
整个周末,朵朵都沉浸在那个小小的、发光的屏幕里。她不再缠着林波给她讲故事,也不再有耐心,听我唱那些“老土”的童谣。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些设计精良、画面炫酷的游戏,和那些发音纯正、色彩鲜艳的英文动画片,给牢牢地吸引住了。
我们,第一次,感觉自己,成了被冷落的外人。
林波试图,把她从那个虚拟的世界里,拉出来。“朵朵,我们……我们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爸爸带你去公园里,放风筝。”
朵朵头也不抬,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屏幕,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要,风筝没意思。这个才好玩。”
到了周日,朵朵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林波蹲下来轻声说:"宝贝,下次来爸爸这儿,咱们就不带iPad了好吗?爸爸陪你玩别的。"
朵朵摇摇头,稚气却认真地说:"不行呀,妈妈说爸爸家太穷了,不带IPAD过去会没意思的。"
她天真地复述着,丝毫没意识到这话像根刺,狠狠扎进林波心里。他勉强扯出笑容,伸手想揉揉女儿的头发,最终却只是默默帮她拉上了书包拉链。
她用一种天真的、不带任何恶意的语气,复述着她母亲的话。可那话语里,所包含的、那种充满了阶级优越感的、赤裸裸的鄙夷,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地,扎在了林波的心上。
第二个信号,是“思想”上的。
又过了一个周末,朵朵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套全新的、漂亮的芭蕾舞裙,和一双精致的舞鞋。
“爸爸,奶奶,我跟你们说,妈妈给我报了最贵的芭蕾舞班和钢琴班!”她一脸骄傲地,向我们宣布,“妈妈说了,女孩子,一定要学这些高雅的东西,以后,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有名媛气质的公主。她说,那些在公园里玩泥巴、在地上打滚的孩子,都是没出息的、野孩子。”
那天下午,林波照例,想带她去楼下的小花园里,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滑梯。朵朵却站在旁边,怎么也不肯过去。
“爸爸,我不能去。”她拉着自己的那条漂亮的公主裙,一脸为难地说,“妈妈说了,我的裙子很贵,不能弄脏了。而且,那些小朋友,都太野蛮了,他们会把细菌,传给我的。”
林波看着那些在阳光下,肆意奔跑、追逐、笑得无拘无束的孩子,又看了看自己身边这个,被一条昂贵的裙子和一套“高雅”的理论,束缚得动弹不得的女儿,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复杂的心疼。
许静,正在用一种最“为你好”的方式,在朵朵的心里,悄悄地,种下一颗名为“阶级”和“偏见”的、有毒的种子。她要让朵朵,从心底里,瞧不起我们这种“底层”的、充满了“廉价”快乐的生活。
而最致命的、第三个信号,则是“情感”上的。
那个周六,朵朵来的时候,情绪,异常的低落。她一整天,都闷闷不乐,不怎么说话。到了晚上,我哄她睡觉的时候,她突然,抱着我,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急忙问她怎么了。
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原因。
“奶奶……我是不是……一个坏孩子?”她哭着问。
“怎么会呢?朵朵是奶奶最乖的宝贝了。”
“可是……可是妈妈说,我是个不孝顺的、坏孩子。”她哭得更伤心了,“妈妈说,她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赚钱养家,都是为了我。可我,却一到周末,就开开心心地,跑来找爸爸,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那个冷冰冰的大房子里。她说,她一到周末,就特别特别的伤心,特别特别的孤独。她说,如果我真的爱她,就不应该,这么开心地,离开她。”
我听完,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头,凉到了脚。
好一个许静!好一个恶毒的女人!
她竟然,用上了这种最卑劣、最无耻的、情感绑架的手段!
她不敢,也无法,在法律上,再阻止朵朵来见我们。于是,她就选择,在朵朵的心里,埋下一颗“内疚”的炸弹。她要把朵朵对我们的每一次思念,每一次亲近,都变成一种对她这个“可怜的、孤独的母亲”的、残忍的背叛。
她要让朵朵,在享受我们这里的、温暖的父爱和亲情的同时,背负上沉重的、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巨大的道德枷锁!
那天晚上,等朵朵睡下后,我和林波,在客厅里,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严肃的“作战会议”。
林波的脸上,是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可怕的平静。
“妈,”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新的战争,己经开始了。许静,她要从内部,瓦解我们。她要让朵朵,自己,主动地,放弃我们。”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我慌乱地问,“我们总不能,也跟她说,她妈妈的坏话吧?那我们,不就也变成,和许静一样的人了吗?”
“不。”林波摇了摇头,他那双在经历了无数次淬炼之后,变得异常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冷静的、理性的光芒,“我们不能那么做。我们不能,把朵朵,当成我们的武器。我们唯一的武器,只能是,也必须是,爱和真相。”
“从下个周末开始,我们要改变策略。”林波说,“许静用‘物质’来攻击我们,我们就用‘创造’来回应她。她用‘高雅’来禁锢我们,我们就用‘自由’来感染她。她用‘内疚’来绑架我们,我们就用‘无条件的爱’,来为她松绑。”
“这是一场更艰难的、长期的、关于人心的战争。妈,我们,要沉住气。”
从那以后,我们的“周末保卫战”,进入了第二阶段。
当朵朵再拿着她的iPad,在我们面前炫耀时,林波会笑着,从床底下,拿出他用废旧纸箱和瓶盖,做出来的一整个“机器人家族”。他会拉着朵朵,一起,给这些简陋的机器人,涂上颜色,编造故事。他让朵朵明白,真正的快乐,不是来源于消费,而是来源于创造。
当朵朵再穿着她那漂亮的公主裙,不敢下地玩耍时,我会拿出一套我给她买的、最普通的、耐磨的运动服,对她说:“乖孙女,去吧!去泥地里打滚,去草地上奔跑吧!衣服脏了,奶奶给你洗。快乐,比任何一件漂亮的衣服,都更重要!”
而当朵朵再因为“背叛”了妈妈,而感到内疚和哭泣时,林波会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温柔而又坚定地告诉她:“朵朵,你记住。爱,不是一道单选题。你可以爱妈妈,也可以爱爸爸和奶奶。你对我们的爱,不是对她的背叛。你只是,拥有了,比别的小朋友,多一份的、来自不同家庭的爱。你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我们用我们全部的耐心,全部的智慧,全部的爱,去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朵朵那颗正在被两个世界,反复拉扯的、脆弱的心。
我们不知道,这场新的战争,会持续多久。我们也不知道,最终的胜利,会属于哪一方。
我们只知道,在这场为了守护一个孩子纯真心灵的战争中,我们,一步,都不能再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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