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霖玉再次蹲下身，指尖轻轻搭在钱三的腕间。
那脉搏依然微弱，却比方才多了几分力道——想必是狐毛斗篷的温暖起了作用。
她稍稍松了口气，目光却被路边的身影吸引。
那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半张脸埋在积雪里，一动不动。
周围的村民沉默地看着她，眼神里透着麻木。
他们认得这孩子——前几日不知从哪流浪来的乞儿，偶尔有好心人施舍半块饼，可在这连自己都活不下去的年月，谁又能日日发善心？
死人，在这冰天雪地里，早己不是什么稀罕事。
突然，他们屏住了呼吸，看着雪地里那抹月白色身影踉跄地走向那个孩子。
积雪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无言的叹息。
宋霖玉缓慢的，颤抖着蹲下身，明知希望渺茫，却仍忍不住伸手，轻轻将那孩子翻转过来——
一张青白的小脸露了出来，嘴唇干裂发紫，睫毛上凝着细碎的冰晶。孩子瘦得几乎脱了形，肋骨根根分明，像一把枯柴裹在单薄的破布里。
他的手还紧紧攥着一小块冻硬的麸皮饼，似乎临死前仍想往嘴里塞，却再也没能咽下去。
“·····”
一滴泪砸在孩子冰冷的脸颊上。
宋霖玉哽咽着，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体温渡给他似的。可怀里的身躯早己僵硬，再也不会睁眼了。
她仰头望天，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下，雪粒如刀般刮过脸颊。
她唇张着，想要质问，却哽咽的说不出话
——这人间，怎就成了炼狱？
雪花飘飞着，寒风呜咽着。雪，突然越下越大了。
宋霖玉想找个地方暂时安放这孩子，可举目西望，只有被积雪压塌的茅檐和摇摇欲坠的土墙。
村民们交换着眼色，鞋底在雪地里碾出凌乱的痕迹——按规矩，横死的外人不能进村。能让这孩子躺在村口，没把他扔到野外去，己经是他们最大的仁慈了。
张老汉缩着脖子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个年轻的官家女子——小宋大人抱着冻死的孩子，手指冻得通红，却固执地不肯松手。
他向来敬重这位为民请命的女官，但此刻却不想沾这晦气事。
老人们常说，横死的外人会带来厄运。
可当他看见小宋大人低头时，睫毛上凝着冰晶，却仍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暖着那孩子发青的脸颊，仿佛这样就能唤回一丝生机......
张老汉突然觉得心口发闷。
半个时辰前，她给被房梁压伤的钱三披上自己的斗篷时，人群里就有人嘀咕"装模作样，假慈悲"。可她只是沉默，任凭雪花在肩头堆积成丘。
此刻，她跪在及膝的雪地里，衣裙下摆浸透了冰水，却把那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搂得像自己的骨肉般紧。
老汉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活了大半辈子，最怕招惹晦气，可眼前这个女子，分明比庙里的泥塑菩萨还要心善。他狠狠抹了把脸，哑着嗓子开口：
"小宋大人......跟俺来吧。
他佝偻着背在前头领路，宋霖玉抱着孩子跟在后面。
村民们面面相觑，一个、两个......最终都默默跟了上来。
张老汉家离钱三家不远，很快便到了。
张老汉佝偻着推开鸡圈栅栏，枯枝似的指节在霉烂的稻草堆里扒拉出一块干净地界。
"让孩子...在这儿歇歇脚吧。"
鸡群惊惶地扑腾起来，扬起带着腥味的雪沫。
按规矩，横死的外人不能进宅，更别说挨着灶君庇佑的牲口棚。但此刻所有人都沉默着，没人开口阻拦一句。
他们默默看着宋霖玉跪进泥泞的雪水里，轻轻把他放下——那个被村中一些汉子嗤笑是"牝鸡司晨"的女子，正将最后一点温柔给了这个再也不会喊冷的孩子。
"诸位乡亲。"
她站起身，衣袖拭去泪水，再次抬眸时，目光如雪后初晴的天光，慈悲而坚定。
"天灾无情，但人有情。"
"房屋尚完好的，能否暂且收留无家可归的邻里？"她顿了顿，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你们放心，朝廷的救援己在路上，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要互相扶持。"
人群中，李婶子的眼眶先红了。
她想起之前他们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时，是小宋大人上书才劝的陛下改了赋税······钱三媳妇也抹着眼泪，刚刚自家男人生死未卜时，是那双现在冻得通红的手最先伸过去......
"小宋大人说得对！"
张老汉突然吼了一嗓子，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抄起墙角的铁锹，粗糙的手背青筋暴起，"都愣着干啥？赶紧救人去啊！"
像是被这一声惊醒，几个壮年汉子冲出门外，奔向倒塌的房屋；妇人们搀扶着老人，往自家屋里带。宋霖玉刚要跟上，忽觉衣角一紧——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拉着她。
"姐姐...您的手......"孩子冻得通红的小手递来半块烤得焦黑的饼子。
"暖一暖吧......"
宋霖玉看向自己的手，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己冻得青白，指尖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像是覆了一层霜。
她蹲下身，泪水倏然滚落。
她轻轻抱了抱小女孩，又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冻着她，只虚虚拢了一下便松开。
忽然，她想起今早出门时，流春硬塞给她的松子糖。
那糖太甜，她本不爱吃，可流春眼巴巴地望着她，像只讨食的小雀儿，她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随手将糖收进了内衬。
她伸手一探，竟真的还在。
指尖触到那小小的一包，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油纸包裹的松子糖在雪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像是冰天雪地里唯一一抹暖色。
"吃吧，甜的。"
她终于露出一抹笑，将糖轻轻放进小女孩掌心。
小女孩惊讶地睁大眼睛，又怯生生地看了眼这个漂亮姐姐。
在得到对方温柔鼓励的眼神后，她将脏兮兮的小手在衣角蹭了又蹭，这才瑟缩着伸出通红粗糙的手指去接。
剥开油纸时，她的指尖都在发抖。
糖块晶莹剔透，像颗小小的太阳。她抿了一小口，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原来世上真有这么甜的东西。
小女孩怔怔地望着宋霖玉，忽然想起阿姐说过的话——"那位大人像菩萨一样"。
她确实像菩萨一样好看，又像菩萨一样善良。长这么大，除了两个阿姐，从没有人待她这样好过。
甜意在唇间逐渐化开，小女孩怔了怔，眼眶突然发热。
她眨了眨眼，视线模糊地望向鸡圈旁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是她唯一的朋友，一个和她一样命苦的小乞儿。
她记得他。
前几天，她因不肯让出自己碗里最后一口粥给哥哥，被爹娘赶出屋子罚跪。
大雪纷飞，她冻得发抖，是他——自己都饿得摇摇晃晃的小哥哥，把讨来的半碗野菜粥塞给了她。
粥是冷的，混着沙土，可那是她吃过最暖和的东西。
今天，爹娘终于出门了。
她偷偷翻出藏了许久的半块焦黑饼子，却再也没能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村里人说，小乞儿己经死了，是被一个漂亮姐姐带到这里的。
她跌跌撞撞追过来，正看见宋霖玉轻轻放下那个瘦小的身体，动作温柔得像在哄睡婴孩。那一刻，她忽然相信这世上真有菩萨心肠。
宋霖玉看着眼前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哭起来的小女孩，有些不知所措。她正要俯身安慰，一声凄厉的呼喊突然划破风雪——
"老曹家的房子塌了！救命啊！孩子还在里面！"
她浑身一震，本能地就要冲出去，却又猛地停住。低头看向小女孩单薄的衣衫，她迅速将整包松子糖塞进她手心。
指尖触到她冰凉的皮肤，声音不由放软：“快回家去，外头太冷了，别冻坏了。”
指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宋霖玉来不及再多说，转身奔向风雪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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