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英家的房子还是她爷爷手里造的。房子不大，但格局还可以，也就是湘北地区传统的那种明三暗五的框架，明看只有三间，到屋里去数有五间。屋造得比较久了，常常出现点小状况，但因为及时维护，又勤于打扫整理，住起来还是相当舒适的。
因为病的长久折磨，看起来亮英的妈妈显得比较苍老，但从轮廓上可以寻觅到她曾经的美丽和矫健。妈妈是个节俭和勤劳的人，爸爸去世后，就是她起早摸黑勤耕苦作做地把亮英养大，撑起这个家。妈妈也是个矜持而善良的人，在外人面前总是羞涩少语的样子，但她从善如流，如一道清泉一抹清风流淌、飘拂在湖野之间。妈妈也是低微而伟大的，这些都在亮英心里。
夜总是会来的。夜晚是亮英跟妈妈相处得更近更久更亲的时候。平常吃完晚饭收拾好碗筷，妈妈总是要和亮英坐很久，说很多的话，哪怕是病得直不起腰来，妈妈也不会间断，仿佛这是她生活中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像要在地里田里湖里做事那样。说什么呢，这当然是随着亮英的年龄段来的，总之一根主线就是要亮英好好做人，好好过日子，好好找个婆家。时间长了，以至于亮英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不是吃饭长大的，而是“吃”妈妈的话长大的。于是，她觉得自已比其他的孩子多一份营养。
夜又来了。野湖因为辽阔，夜是翩翩而来的，看得见摸得到，不像山里的夜来得那么突热，像是陡来的一场暴雨，刹那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野湖的夜也像轻柔干净的纱巾，轻轻抹，轻轻抹，抹去乡亲的汗水，抹去村子的污渍，和抹出新的太阳。
今夜，亮英和妈妈吃完饭又坐在一起，时下谈的当然是亮英的婚事。妈妈再疼爱女儿，但女儿总是要离开的，总是要成自已的家。女儿是妈妈永远也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
妈妈喜欢说现话：“亮英啊，你老大不小的了，应该找个人家了。虽然妈妈舍不得，但是也是留不住的。其实妈妈不是很在乎你在不在身边，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好。”
亮英说：“但是，这不是到街上买东西，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买得好就用，买得不好可以丢掉的。找人家就是找人，得找个自已喜欢和永远不分开的人。”
“慎重是应该慎重，但是时间也不饶人啦。”
亮英突然问：“向飞有什么不好？”
妈妈不假思索地说：“向飞好啊！”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呢？”
妈妈为难了好一阵，说：“有些事只能大人知道。”
妈妈把这个秘密藏得这么深，难道与向飞的爸爸有关系吗？如果是这样，向飞的爸爸为什么不反对呢？亮英百思不得其解。
妈妈说：“去睡吧。”
这是妈妈第一次先提出来去睡的，往常总是亮英先提的，而每次妈妈都是不情愿上床的。眼面前，母女俩换了状态。亮英说：“还坐会嘛？”
妈妈复又坐下。但是，亮英说什么呢？能说的都说了，没说的说不得，其实她自已也没有想好。今夜，此时此刻，她就想多看会妈妈，多感受一下妈妈的气息和温度。然而，妈妈确实很难熬了，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亮英就把她扶到了床上，帮她脱下了衣服，盖好了被子，也就像妈妈曾经千万次地服侍她一样。
亮英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妈妈的房间，眼泪在跟着脚步走。此时离开了这个房间，也许再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现在的亮英了。她又在堂屋里待下来，想多听听妈妈的呼吸。妈妈的呼吸永远是她想听的摇篮曲。她在妈妈的摇篮曲里入睡，长大，成熟和百般牵挂……而今夜，她要走了，妈妈！
“好生点，儿！”但是，她没有听到。这是她有记忆以来出门的时候，第一次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没有听到这样的叮咛，一种伤疼的感觉风霜似的袭上心头。
野湖的月亮就是比别处多。今夜没有。湖水的光波放射这一片湖野，树木、草地、塘埂、小路依稀可辨。
她忽然看到有几团黑影在湖野间躲躲闪闪地忙碌。有一团是在湖边施钓、下地笼，有一团是在草地里布兽夹，有一团是在半空中拉鸟网……如果不出意外，这些黑影明天就会吃香喝辣穿金戴银，甚至开豪车住洋楼。
她不想拥有那样的奢华，她反而想变成一条鱼或一只鸟什么的，让他们捕去，任他们买卖和屠杀。
但是，她不想死在今夜。还有两个人在煎熬，漫长下去，甚至是一夜之间，就会是令人痛彻心骨的悲惨。
公安看守所里的日子，她没有经历过，但听说过，也可以想象得到，那是怎样的一种状况。水生叔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身躯的折磨，他扛得住，心气却一刻也不能被囚禁。他现在一定像一头狮子在笼子里冲撞，鲜血喷薄。
向飞现在吃了么？很难确定。有其父必有其子，向飞也是一头狮子，仍然碎尸百段，也要挺起他的傲骨。
骨子是坚硬的，而越坚硬的东西也容易碎呀。
但是，水生叔确实错了，虽然是个善良的错误。向飞也错了，虽然是个忠孝的错误。但是，她已经可以救他们了，他们都会好的。只是这一步走得很疼，但她必须走，而且一刻也不能耽误。用一个人的苦痛换来两个人的自由、幸福，是一件很值得的事情。
她不忍去看那个方向，但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已。
在这片土地上，她仿佛是为向飞而生的。在很小的时候，就似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总想和他在一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状态渐渐发生了变化，总想在一起而又羞于见到他。她意识到，这是青春和爱一起来了。是不是向飞也是因她而生？她俩居然情投意合地走到了一起。曾经相爱的日子有苦有甜，又正因为有苦而感到更甜。这样的日子永永远远地过下去，多好。但是，她必须离开。
向飞会怎么想？会伤心吗？一定会的。她懂向飞。他是深爱她的。她的离去，也会深深地刺伤他，刺到心底里去，心骨崩裂。一个越是刚强的男人，越会为爱流泪。但是，她必须离开。
向飞，在以后的日子里，你要好好照顾家人和自已。你的爸爸孤苦了大半辈子，现在又人老体弱，多么需要照顾好啊。你也不要总是云里雾里地想一些事，而柴米油盐在哪里都不知道。要改改，和你的爸爸把日子过好。我曾经想过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你们爷俩，身体棒棒的。但是，我必须离开。
她，必须离开哟！
哦，县城！我知道你的方向。
今天，亮英可能是全世界第一个看到黎明的人。黎明，像个小姑娘，挑着手，踮起脚，一点一点地从东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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