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澜躬身行礼：“学生不敢。”
谢元霜出的题名为论梁州堰之坍塌。
宋观澜论起泓江贯穿三州，支流遍布九州，同样包括北方鞑靼所在的草原。
梁州堰的坍塌致使洪水摧毁良田，阻断漕运，税收锐减，梁州及周边州郡数次爆发起义，宋醉丹调遣数州郡的兵力，以铁血手腕镇压，才有京都的安稳繁华。
年初北方大旱，鞑靼为掠夺水源与粮草，意图攻打燕朝，莫争艳数次将其击退。
可来年汛期，没有梁州堰，泓江水位高涨，届时北方草原水草丰茂，鞑靼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极有可能趁燕朝倾举国之力重修堤堰时率兵攻打。
更不必说还有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前朝余孽。
宋观澜策论中的内容姑且算作她的推测，但学考当天，莫将军传来密报，鞑靼近日频繁侵扰边境，颇有试探之意。
竟与策论所言相差无几。
这才是谢元霜独独选此篇为甲上的原因。
“你觉得鞑靼接下来会怎么做？”
宋观澜回视她的目光：“要求通商，借机生事。”
谢元霜来了兴致：“仔细说说。”
“燕朝从未与别国通商，陛下却忽然同意玉朝的通商请求。学生以为，她们会派来使臣，再狮子大开口提些要求，燕朝若答允便是徒增鞑靼实力，不允便是最好的开战借口。”
鞑靼女人生性勇猛好战，宋醉丹一步一步将她们打回草原。
多年来，战败没有磨灭她们的野心，反而教会她们隐忍蛰伏，暗中磨刀，只等狼烟再起，血洗九州。
谢元霜暗暗点头，不愧是宋醉丹的女儿，嗅觉竟如此敏锐。
宋观澜专心等待答复，却听她语气含笑：“你这句学生倒是越来越顺口了。”
又点点桌上冷掉的茶水：“泡杯热茶来。”
她的茶向来是琳琅泡的，有几次琳琅不在，宋观澜也泡过，知道她的喝茶习惯。
热茶端到手边，她却不接，只理正衣襟，挺首腰板：“跪下。”
宋观澜意会，二话不说撩起裙摆下跪，神色间却有些犹豫。
谢元霜不悦道：“你不愿意？”
她立即改口：“愿意！只是学生没有提前准备拜师礼，担心委屈老师。”
临时起意，没时间准备是正常的，但能想到这点，说明自己没看错人。
心中满意，随口道：“我不缺什么，你若有心，挑一日带琳琅出府逛逛便是了。”
“是。”
宋观澜低头，高举茶盏：“请老师喝茶。”
接过茶盏，谢元霜绽出笑，后知后觉地忧心：“哎呀，拜我为师，你母亲会不会生气啊？毕竟她向来不喜为师。”
这话喝拜师茶之前怎么不说，还是喝完茶被泡入味了？
宋观澜忍住笑：“不会的，母亲并非小气之人，倒是学生有个问题想请教老师？”
她笑眯眯：“你说。”
“我与琳琅，老师更喜欢谁啊？”
谢元霜看着她状似无辜的眼，指着书房门：“滚出去！”
宋观澜失落地摇头。
待人走后，谢元霜闷笑两声，桌上是那份往来信件的名册，燕瑶的名字被红色朱砂圈中，很是醒目。
看在谢元瑞的面上，保她最后一次吧。
外头淅淅沥沥下起雨，侍奴点上一盆新炭，又为她披上厚实的棉衣。
刚生出暖意，宫里传来消息，瑞贵君思家心切，陛下特允大司徒明日入宫探望。
谢元霜放下笔，“元瑞出事了？”
传话的管家叹气：“瑞贵君的石塔倒了一座。”
她揉揉额头，终于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当年，谢元瑞怀孕六个月时意外小产，是个己经成型的女胎，他为此差点丢了性命，燕帝体恤，允他在宫中堆石塔。
这是谢氏老家的习俗，将平滑的石块高高堆起，给往生之人祈福。
谢元瑞每年都会亲手堆一座石塔，今年也不例外。
“怎么回事？”
“奴打听过，是因为那位安贵侍，雨天路滑，他扶着瑞贵君崴了一脚，正摔在石塔上。”
谢元霜叹息，石塔倒塌，他怕是要发疯。
*
她猜的没错，瑞贵君的宸华宫院跪满侍奴，殿内一片狼藉。
燕帝闻声赶来，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滚出去！本宫谁都不见！”
迎面一个硕大的金冠飞来，张大监上前挡住，正砸在额角，疼得他龇牙咧嘴。
燕帝脸色阴沉，却没有发作，谢元瑞有多么宝贝那些石塔，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瑞郎，朕知道你心疼，石塔倒了可以再堆，莫要气坏了身子！”
帷幔被人一把扯开，谢元瑞鬓发散乱，怒气未消，“陛下说的轻松，那是给珉儿祈福的塔！”
燕珉是他给女儿取的名字。
塔塌了，福气便散了，再堆十个又能如何？！
“陛下若当真想让臣侍消气就杀了江慕安那个贱人，以慰珉儿在天之灵！”
他说话杀气十足，理智全无。
燕帝声音里带着难以压抑的怒意：“他是好心扶你才会碰倒石塔，至今还顶着大雨和脚伤跪在殿外告罪，难道要因无心之失要了他的性命？你何时变得如此狠毒？”
做错事的人是江慕安，倒成了他狠毒。
谢元瑞冷笑，眼底却泛起雾气，夹杂着无法言明的委屈：“他分明是故意的！”
那条路他走了千百遍，莫说下雨，天上下油他都自信不会摔跤，何须他多管闲事来扶？
就算他好心，早不扶，晚不扶，偏要到石塔跟前再扶吗？
“陛下要包庇他吗？”
燕帝怒喝：“够了！谢元瑞，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对上他的泪眼，她又心生不忍：“明日大司徒会入宫探望，你再好好休养几日，君后的身子好多了，宫里的事先交给他吧。”
离开时，她背影颓丧，出了殿门，她又是那个毫无破绽的帝王。
车辇经过身形单薄的江暮安，燕帝垂眸。
他跪在地上，浑身湿透，哆哆嗦嗦地行礼，说话牙齿打颤，“参、参见陛下。”
冬日的雨落在身上，如同受了一场针刑。
“回宫去吧。”
他执拗地摇头，脸上挂着的水珠跟着摇晃，“陛下，臣侍有罪，理应给贵、贵君赔罪！”
一字一顿地说完，双眼微阖，无声倒进冰冷的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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