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天，亮得晚也亮得沉。窗外厚厚的积雪如同巨大的反光板，将一种灰蒙蒙的白光持续不断地投进老屋。风雪声小了不少，变成了沉沉的呜咽。堂屋里弥漫着小米粥残存的暖香、药草悠长的余韵、还有睡眠后特有的松弛气息。
林薇放下勺子。碗里最后一点温热粘稠的粥液滑入喉中，带来持续的通体舒泰。膝盖处的暖包彻底凉了，只剩药香顽固地附着，那份沉重的钝痛似乎被这漫长的一夜和两餐热食驯服了一些，蛰伏在骨髓深处，等待下一次寒冷的唤醒。她扶着桌面站起身，动作明显比昨夜流畅许多，每一步落地虽依旧带着隐忍的力量，却不再有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药快没了。”顾晓清冽的声音响起，目光落在窗台上那株只剩下几片零散叶子的盆栽植物上。它昨夜被紧急采叶，此刻显得格外伶仃。
“我去后山摘！”季屿立刻自告奋勇，把最后一口粥囫囵吞下，一抹嘴就要往门口冲，“我知道哪里有，昨天采菌子看见过好几片！” 他浑身充满了急于报答的劲头。
“等等。”顾晓叫住了他，顺手拿起一个空竹篮递给季屿，“向阳崖边的叶子更好，药性足，味道清一些。看到带白色细绒毛、边缘呈波浪锯齿的叶子再采。” 她的指点简洁而精准。
“好嘞！晓神放心！”季屿响亮地应着，接过篮子就要跑。
“我也去！”顾晚立刻从凳子上蹦下来，小脸上满是兴奋，“我能帮季屿哥认路！昨天我们走的小路我还记得！”
季屿咧开嘴笑：“行啊晚晚！你是我的小导航！”他一把抱起顾晚架在脖子上，小丫头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糖画小鸟牢牢抓在手里晃荡。
外婆坐在灶边，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笑意：“去吧去吧，早点回来，路上小心滑！”
门被推开。一股锐利寒冷的雪气和强光瞬间涌入，卷走了一屋暖意。季屿缩了缩脖子，把顾晚扛稳，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山路的方向。
屋里瞬间安静许多，只剩炉灶里柴火的噼啪细响。
只剩下林薇和顾晓。
林薇站在原地，目送那一大一小消失在雪幕中。冰蓝色的瞳孔映着窗外的雪光，明灭不定。少了季屿这个活跃因子，空气里那份无形的紧张感似乎又悄然回流。她指尖在桌沿无意识地划过一道冰凉的痕迹，最终还是转身，准备帮忙收拾碗筷。
“我来。”顾晓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林薇动作一顿，没有回头。顾晓却己动作迅速地端走了她手边那几个沾着粥渍的碗碟，动作娴熟无声地在水盆边清洗起来。水声哗啦，是这安静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林薇看着顾晓清瘦挺拔的侧影，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洗刷着。亚麻色的发髻在晨光下泛着近乎银灰的质感，脸颊的线条流畅而安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林薇胸腔里微微搅动。眼前这个沉默寡言、连关怀都像精准执行任务的少女，昨夜却一次又一次地用那毫无征兆的替换暖包和温热的水，在她冰冷坚固的心墙上，凿开了一道细微却不可忽视的缝隙。
她似乎能理解为什么顾晚那么喜欢她了。
她走过去，拿起旁边的抹布，沉默地开始擦拭桌子。两人各做各事，没有交谈。水流声，擦拭声，柴火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又和谐的韵律。
擦到顾晓站立的灶台边时，林薇垂着眼，能看到顾晓低挽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皮肤苍白得能看清底下淡青色的血管。她的手指浸在冷水中，却异常稳定。
“你……”林薇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几乎被水声盖过，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认识那种草药很久了？” 她打破了沉默，指向的却是顾晓指导季屿采药的知识。
顾晓洗刷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水流在她指间流过。
“嗯。” 她应了一声，声音平平无奇，“山里多见。” 一个极其简单的回答，没有多余的解释，就像她过往许多次回应林薇的话语那样。
但林薇却没有像从前那样感到被冰冷回绝。
她从这简单的回答里，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底色——那种扎根乡野，与草木鱼虫相伴成长的沉静气息。顾晓的冷淡，并非傲慢，更像是一种习惯了沉默的表达。她指尖拂过温热的杯壁，昨夜那份熨帖的暖流仿佛又顺着回忆漫溯上来。
林薇没再追问。只是擦拭桌面的动作放缓了些，不再那么紧绷。空气在沉默中流动，却少了几分对峙，多了一丝奇异的、流淌的平和。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桌上的水渍早己擦干，碗碟洗好码放整齐。两人无事可做，却也并未分开。林薇靠回炉火边的椅子里，拿起顾晓昨夜给她那本书，书页在指间翻动，心思却不在那些方块字上。顾晓则安静地坐在小凳上，拿着一块干净的软布，一点点擦拭清理着那把几乎成了摆设的旧柴刀。
炉火温暖。两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林薇偶尔翻动书页，能听到纸张的沙沙声。顾晓擦拭刀锋的布子抹过铁面，发出一种单调细微的摩擦声。两种声音交替，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几乎成了交流的语言。
林薇的目光再次被顾晓吸引。少女低垂的脖颈弧度优美而脆弱，火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她那专注擦拭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于修持的宁静。这种宁静是内敛的，强大的，与她冰冷外表的锋利截然不同。一种连林薇自己都未曾细想的念头悄然滋生——顾晓需要的不是热切的感谢和追问，而只是这种在炉火旁并肩而坐的安宁。
就在这时。
门被用力推开！
季屿像一头冒着热气的雪熊冲了进来，身上粘满了雪花，竹篮里堆满了绿油油、带着白绒毛边的鲜嫩叶子。
“薇姐！晓神！我们回来了！！” 他嗓门洪亮，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嘿！看这么多！小晚晚眼神可尖了！”
跟在他身后的顾晚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兴奋地举着手里一个用草茎缠好的小花环——用采药剩下的零碎小花扎的——献宝似的：“姐姐！送给你的！”
小花环色彩杂乱，手艺笨拙，却充满了童趣。
季屿放下沉重的篮子，搓着冻红的手凑近炉火：“哎哟冻死我了！不过采药这事儿，真是手到擒来！” 他炫耀地扬了扬下巴，目光扫向林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薇姐，腿怎么样？暖和点了吧？等晓神弄好药叶子，再给你热敷一下？”
顾晓放下手中的布和柴刀，起身走到篮子边，捻起一片叶子仔细看了看脉络边缘的锯齿，点了点头，声音里依旧没什么波澜：“很好。足够用了。”
她的目光转向林薇，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像是确认她的状态，却没有言语询问。仿佛昨夜那无声的递送和替换，以及方才短暂的并肩时光，己经足够传达某些信息。
林薇看着季屿冻得通红的鼻子和顾晚手里那个歪歪扭扭的小花环。炉火的暖意将季屿身上的雪片迅速融化，形成细小的水珠滚落。顾晓己经拿起一个小石臼，开始认真挑拣和处理篮子里那些沾着雪沫的叶子。
她合上手里的书。
“嗯，” 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比窗外雪光更柔和的微光，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缓，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度，“是暖和多了。”
不是应付，不是敷衍，而是真实的回答。她看着顾晓专注捣药的背影，看着季屿在炉边跳脚搓手的夸张动作，看着顾晚正踮着脚想将小花环戴在姐姐头上……
一种暖流，比敷在膝盖上的药草更烫帖地，悄然无声地，填满了她胸腔里那片长久冰封的空寂之地。这份暖意，混杂着雪野的清冽、草木的药香、炉火的噼啪、以及身边这些鲜活面容带来的勃勃生机，终于在此刻，厚重得足以压过骨缝里那份顽固的沉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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