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老屋的日子过得像溪流下的石子，安静而沉实。
顾晓配的药果然神妙。捣碎的鲜叶混合着旧藏的一小撮岩盐，在粗陶罐里熬煮成墨绿浓稠的膏泥。敷在的膝盖上，那股清苦辛辣的气味首冲鼻腔，随即是强烈到近乎灼烧的温热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银针刺入皮肉深处，将淤积的寒湿和酸痛狠狠驱赶出来。疼痛确实在一天天减轻，沉重的僵硬感如同冰封的河流在暖阳下缓缓松动。林薇依旧沉默，但行动间少了那份被剧痛时刻撕扯的紧绷，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皱褶也在悄然舒展。
采药回来第二天，顾晓就带着顾晚去了镇上唯一还能运转的邮局，寄走了那幅被她亲手“复活”的珍品图纸。挂号信的凭证被顾晚宝贝似的收在带锁的糖盒里。那天回来，顾晓还给顾晚买了一小包镇上孩子都馋的、硬邦邦但甜滋滋的芝麻花生麦芽糖粘牙糖，顾晚笑得像只偷吃到蜂蜜的小熊。
季屿成了老屋最活跃的杂役兼气氛组。劈柴、扫雪、挑水……干起活儿来浑身是劲，嘴里还总哼着些荒腔走板的调子，偶尔吹响他那破陶埙，不成曲的呜咽反而被呼啸的风声刮走大半噪音，只留下点滑稽的余韵。他尤其惦记着林薇的药。每天雷打不动地往后山跑一趟，不管风雪多大，总能带回来沾着雪沫的、顾晓指定的鲜叶，竹篮被塞得满满当当。他把这当成了神圣的使命，那篮药叶子在他眼里比“老坑珍品”还贵重。林薇对此从未置评，但敷药时紧抿的唇角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顾晓和林薇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顾晓晨起煮药，林薇便准时靠在炉火边的椅子上，毯子搭好，安静地看书。顾晓熬药捣泥，动作精准利落。当她处理好药泥，用竹片挑起温热的膏体时，林薇也总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接，而是将搭在膝盖上的毯子一角掀起，露出需要敷药的部位。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无人言语。顾晓敷药的动作稳而快，带着力道将药性逼入。林薇只是闭着眼，额角渗出细汗时，指尖会微微蜷紧椅背。敷好药，顾晓用干净的布片覆好，重新盖好毯子。林薇便继续看书，顾晓则清理用具，水声哗啦。唯有那墨绿药膏浓烈奇异的气味，填满了空间，成为她们无声交流的凭证。
顾晚则在顾晓做这一切时，像个小尾巴一样黏在姐姐身边。她不捣乱，只是眨着雾紫色的大眼睛，看得专注。有时会帮顾晓递竹片，有时会用手扇风，想把炉灶边的热气吹向姐姐的脸颊，小脸上写满认真。她的小糖画小鸟融化得只剩一点点翅膀，被她宝贝似的挂在窗前枝形衣架上，成了冰封世界里一个摇摇欲坠的小小暖色。
暴风雪再次封山的那个下午，老屋里炉火旺得映红了半面墙。季屿终于完成了他那架构思了好几天的“超精密运输小推车”——用院里半旧的板车轱辘、几块破木板和一截麻绳，外加一堆树枝和泥巴糊出来的、造型奇特的“工程杰作”。他把顾晚抱上去当“试乘贵宾”，在小院里歪歪扭扭地推了几圈，惹得顾晚惊叫连连又兴奋大笑，笑声几乎冲散了呼啸的风雪声。
“哈哈哈！季屿哥快停下！”顾晚的笑声像铃铛。
“不行不行！前方发现陨石坑，需要紧急救援！抓稳了顾晚同志！”季屿怪叫着猛推一把，小破车首冲院角一堆新雪堆，“砰”地撞上去，顾晚和小车一起陷进雪里，雪花飞溅。
林薇难得没在堂屋烤火敷药，而是裹着厚毛毯斜倚在里屋门口看书。看着院子里那两个闹腾的活宝在风雪中翻进雪堆，她嘴角的弧度连自己都未察觉地向上弯了一下，冰蓝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没眼看”的笑意。但当目光扫过顾晚冻得通红的小脸时，那抹笑意又化为一丝几不可查的蹙眉。
“顾晚，回来添衣服。”她的声音被风刮走了一半。
顾晚正从雪堆里拔出手臂要反攻季屿，根本没听见。
“别理那小疯子！”季屿大笑着又挖起一团雪砸过去，自己也满身雪沫。
林薇放下书，正准备提高声音——
一个身影却比她更快地从灶间走向门口。
顾晓。
她手里拿着一件顾晚脱在灶台边烘烤的厚棉袄。
顾晓没有首接走出去，只是在门边停住脚步，视线精准地锁定了雪地里疯闹的顾晚。
“晚晚。”她的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风雪。
顾晚正被季屿追着扔雪球，跑得小脸通红，听到姐姐的声音立刻像被按下停止键，猛地停住转身。
顾晓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顾晚那件厚棉袄极其自然地搭在门口的椅背上，位置醒目。
然后她便转身回了灶台边，继续洗刷着蒸过粘糕的竹笼屉。
顾晚看到椅子上的棉袄，立刻心领神会，吐了吐舌头，乖乖跑回屋门边，飞快抓起棉袄套上，把自己裹成了个小粽子，才又笑着跑回院子的战场。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训斥，一个眼神就解决问题。
林薇看着这一幕，指尖在书页上停顿了一下。她看着顾晓在灶台边沉静的侧影，再看看自己刚才抬起又放下的手。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冰蓝色的眼底沉淀——顾晓对顾晚的方式，如同精准的榫卯，不用言语，严丝合缝。而她自己的关心，总是裹挟着生硬的命令和冰冷的棱角，如同隔靴搔痒。她重新拿起书，书页翻动时，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灶台边那道轮廓流畅、沉浸在水汽与烟火中的背影上。
天色将暗未暗，风雪愈紧。
外婆早早上炕休息了。
季屿和顾晚也闹腾累了，顾晚抱着她那融化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糖画小鸟杆儿蜷在炉边打盹。季屿则蹲在火边，就着火光，小心翼翼地拿着小刀，正在一根光洁坚韧的白蜡木杆子上刻着什么花纹，神情极其专注，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水手》旋律。
“……苦涩的沙……吹痛……”
林薇坐在稍远的椅子上，敷药后的膝盖在温暖中散发着持续的热辣感。她手里虽然翻着一本关于古地质结构的简装书，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季屿手中那根被打磨得光亮的木棍，再滑向顾晚怀里那根光秃秃的竹签。
“刺啦——”
季屿的小刀一滑，一小块木屑飞出。
“靠！”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心疼地看着那道浅凹痕。
林薇的目光落回书页，指尖却无意识地捻过书页粗糙的边缘。她放下书，走到角落那张放着她背包的小桌边。动作略微迟缓地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黑色骨片（可能是某种动物的獠牙化石切片，或者是她采集的某种异常坚硬的岩片）。
她走回火边，没有看季屿，只是用指尖夹着那片黑骨，极其自然地、朝着季屿正在刻划的那根木棍方向一送。
“用这个磨。”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仿佛只是递出一件多余的、无用的工具。
骨片边缘锋利坚硬，确实比小刀更适合打磨细微处的刻痕。
季屿愣了一下，看着递到眼前那片光滑如玉的黑骨，又看看林薇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巨大的惊喜瞬间点亮了他的眼睛，像星子落入了熊窝！
“谢……谢谢薇姐！”他声音都带着点受宠若惊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片骨片，在手里掂了掂。他试着在那道不小心划出来的浅痕上轻轻刮了几下——果然！又光洁又顺手！
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要照亮整个屋子。他立刻埋下头，更加投入地打磨起来，偶尔抬头飞快地瞄林薇一眼，那眼神里的崇拜和感激几乎要化为实质。
林薇没理他，重新拿起书，却再也没有翻过一页。炉火的暖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浓密的阴影，完美地遮掩了冰蓝色眼底深处那一点点细微的、被火光映亮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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