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秩序与无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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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秩序与无序

 

排练后台的空气凝结着陈年灰尘与汗水的发酵气味。巨大的射光灯堆叠在角落,像一群休眠的金属爬虫。林薇靠在冰冷的配电箱柜门上,脊骨撞着铁皮闷响。她攥着一张皱得几乎开裂的废弃舞美设计图,纸团在掌心被碾出绝望的嘶啦声,尖角刺破指腹,留下深红的血印——那是顾晓指尖点压顾晚腰腹空气时精准力距的尖锐回响,是她构建世界的支点被无声抽离的空洞象征。

她需要声音。不是舞台上控制全局的配乐轨道,是原始的、暴烈的、能撞碎骨缝冰层的撞击!她充血的眼睛扫过角落:落满灰的备用爵士鼓、斜倚的哑光黑谱架、散落在地板螺丝刀口开刃的寒光……每一件死物都在她眼底扭曲成能制造噪音的凶器。牙根咬死,鼻腔里哼出气流摩擦的厉鸣。就在她即将抓向最近那只倒置的空油漆桶时——

噔…噔…噔噔……

一缕奇异的、如同冰泉漫过卵石般的钢琴前奏,毫无预兆地渗入了后台死寂的缝隙。

不是排练曲目,更非任何熟知的旋律。音符像某种单细胞生物的触角,试探着、缠绕着,极其缓慢地生长。林薇骤然转身,目光如刀劈向声音的源头。

后台深处的旧储藏间门口泄出一小片昏黄。一盏蒙尘的临时工作灯悬在那里,晃悠悠地照着。光晕中心,季屿背对着门外喧嚣,斜坐在一架布满刮痕的立式琴凳上。靛蓝色衬衫浸在昏黄里,如同沉入深海的礁石。亚麻色的发髻松散,几绺碎发垂在颈侧,被汗浸得微湿。她的脊背线条松弛,没有一丝刻意,右手垂在身侧,指尖夹着一根熄灭的烟,烟灰坠落在脚边积灰的水泥地上。

左手却悬停在琴键上方,五指极其放松地微张。像等待猎物的蜘蛛,又像无意中拂过琴键的幽魂。指尖每一次落下都极其缓慢、精准——不是技巧,是赤裸裸的触感实验。她按下的不是和弦,是彼此毫不相关的、孤立的单音。一个低沉G音颤抖着沉降,在尾音将竭未竭时,左手中指猛地砸下高音区的C!毫无过渡,硬生生撕裂空气!如同玻璃割开棉布。

琴弦撞击的余震在狭小的空间里剧烈回荡,撞在林薇绷紧的鼓膜上,引发一阵刺痛般的眩晕。

空气骤然凝固。

季屿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那一声惊雷般的断裂只是乐章间必要的呼吸。她的手掌重新落下,极其舒缓地抚过一片琴键,动作轻柔得如同安抚受惊的动物,流泻出一段水波般温柔的降调。旋律带着即兴的野性,温柔与暴戾毫无预兆地切换、缠绕,在密闭的空间里蒸腾出令人窒息的雾气。

林薇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这片黏稠音浪的顽石。季屿的每一个音符都像一记精准的锤击,砸在她精心构筑的理性冰壳上。这无序的旋律!毫无章法的流淌!是对她的秩序赤裸裸的嘲讽,却又……带着某种奇异蛊惑的引力,像深海鱼钩拽着她的神经下沉。她攥紧流血的手指,指甲更深地嵌入血肉。

季屿微微侧过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下颌清瘦的线条,脸颊的皮肤在温热灯光下泛出细腻的光泽,几乎能看清细小的绒毛。汗水沿着她的太阳穴滑落,在颧骨留下一道微亮的水痕。她那双琥珀色的瞳仁没有聚焦在琴键,也没有看向任何地方,失焦地涣散,仿佛意识己沉入指尖下流淌的混沌深渊。被汗濡湿的睫毛低垂,遮住了所有情绪,只剩眼睫细微的颤动暴露着内里汹涌的波澜。

“好听么?”季屿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气息有些不稳,带着琴键震动引发的微弱共鸣。她没有回头,仿佛只是在和空气喃喃低语。左手却极其突兀地抬起,不是触碰琴键,而是捻起额角那片被汗水濡湿紧贴肌肤的碎发——那缕亚麻色的发丝在灯光下近乎半透明——然后,她的指尖极其缓慢、极其刻意地,将其别在微热的、线条优雅的耳廓后面。

耳垂暴露在昏黄光线下,小巧、莹润,带着运动后的鲜活血色。皮肤下的淡蓝色血管如同精美的电路图。指尖滑过耳廓的动作带着一种慵懒无心的魅惑,汗湿的指腹不经意蹭过耳垂轮廓,留下极细微的反光。那暴露在灯光下的皮肤,敏感得如同剥了壳的荔枝肉。

林薇的呼吸彻底停滞。喉咙像是被那湿热的指尖无形扼住,无法吞咽。整个后台只剩下琴键上暴烈又温柔流淌的音符,只剩下季屿耳廓那一点点暴露在昏黄里的、沁着汗珠的细腻皮肤。视觉的焦点被强行锚定在那个微小的部位上——那耳垂的弧度,汗液沿着耳廓折线缓缓下滑时拉出的微弱水光……这极其私密无心的姿态,像一把烧红的钢锥,精准无比地撬开了林薇理智外壳最隐蔽的缝隙。

咚!

季屿的左手狠狠砸下两个沉重至暗的低音和弦!力道之大,整架破旧钢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暴烈声响如同在林薇紧绷神经的高空跳台上狠狠推了一把!

“呃……”林薇喉咙里终于抑制不住地挤出一声短促的闷哼。那不是控诉,是被彻底击穿后、混合着惊骇与被擒获的喘息。视觉、听觉、所有感官被那耳垂和音符的强烈碰撞彻底撕裂!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碎片在音浪里疯狂翻涌。她踉跄地倒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配电箱上,发出沉闷的回响。脚踝内侧突然传来一阵冰冷滑腻的触感——是之前揉碎图纸时沾在鞋底的血迹。她无暇顾及,目光死死粘在季屿微微沁汗的耳垂上。那小小的皮肤在昏灯下,仿佛吸走了整个后台所有的光线和声波,化作一束灼人的激光,穿透她的视网膜,烧灼进她冻结的颅腔。

季屿终于停下了手指。最后一个孤立的音符在高音区悬停、碎裂、消失。

狭小的空间陷入绝对的寂静。灯丝燃烧的微弱嘶嘶声被瞬间放大。

她没有转身。保持着那个侧坐的姿态,颈后柔韧的曲线浸在汗湿的靛蓝衣领阴影里。刚才捻过发丝别到耳后的右手,此刻极其缓慢地落回身侧,指尖垂落在蒙尘的钢琴侧板边缘,轻轻敲了两下。

嗒。嗒。

轻脆的叩响在一片死寂中,清晰地砸在林薇因剧烈心跳而颤抖的鼓膜上。

“裂开了?”季屿的声音很低,带着剧烈即兴后的微喘,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事了拂衣去的慵懒。她的肩颈线条微微起伏,后背的靛蓝衬衫被汗水洇出深色的水痕。

林薇背靠着冰冷的配电箱,喉咙如同被砂纸摩擦。指尖残留的刺痛和新鲜血液的腥气钻入鼻腔。她像一座刚刚经历八级震后余波的山脉,内部结构彻底错位、熔毁、重组。视线所及的每一寸空间,都残留着季屿暴烈琴音划过的残影和耳垂那一点点汗湿肤光留下的灼印。那声轻叩如同最后的判决——裂开了。她构筑的一切冰冷支点,那引以为傲的掌控屏障,被那无章的旋律和一抹耳廓的微光……彻底瓦解殆尽。

季屿缓慢地站起身,没有看林薇一眼。亚麻色的发髻散得更开,几缕碎发拂过颈侧那片汗湿粘腻的皮肤。她走到那堆工具旁,弯腰,极其自然地拾起林薇方才因失控几乎要去抓取的——那只冰冷的、被遗落在地上的、镀铬金属柄的尖头螺丝刀。

金属冰凉的寒意瞬间透过季屿的手指,激得她指尖微微一缩。季屿掂量了一下它的沉重,指腹划过刃口,侧头瞥了一眼林薇靠着的冰冷配电箱。昏暗中,林薇的呼吸粗重不稳,脸颊的肌肉线条在阴影里异常僵硬紧绷,指节上那道因图纸割裂的细小血痕尚未凝结,在昏灯下泛着幽微的暗红反光。

季屿没说话。嘴角扯起一个转瞬即逝、难以察觉的弧度。她握着那冰冷的凶器,随手抛了一下,金属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最终落回她掌心。随后像是丢弃垃圾,极其随意地,将其扔进了角落里一个敞着口的破旧工具箱深处。

金属撞上箱内其他工具的闷响。

如同丢掉了多余的暴力。

工具箱旁边堆着杂乱的电线。季屿顺手拨开一卷缠绕的黑色胶皮线,动作熟稔地扯过一段。昏光勾勒着她手腕流畅的骨骼线条,亚麻色的发丝松散地贴着她因低头而绷紧的脖颈曲线。汗水的潮气混着季屿身上淡淡的矿物颜料和烟草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林薇攥着流血手指的指骨绷出青白,瞳孔深处某种无形的风暴在冰冷金属落地的余响中凝固成炽热星云的旋涡。空气里只剩下灯丝燃烧的嘶鸣,和两个女人在昏昧角落无声凝结的对峙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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