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唱教室里弥漫着混浊的暖气和年轻声带过度摩擦后的微腥。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色是铁灰的冻土色。顾晚陷在第三排靠窗的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面前塑料椅背光滑冰凉的凸点。顾晓站在黑板旁，和合唱团指挥低声说着什么，侧影落在黑板上流畅地滑过一行行乐谱公式般的字符，冷静得像在计算行星轨道。
几个声音从后排闷闷地飘过来，带着酸软的、不易察觉的小刺。
“……看见没，又是首接放窗台上。”
“啧，那么好的热豆浆…顾老师就喝了一口。”
“习惯了吧？上回有人送她手工糖，也是拆开闻了下就放讲台上了……后来保洁阿姨拿走了……”
刮擦椅背的指尖顿住。
顾晚抬起眼皮。阳光斜切过顾晓墨蓝色的羊绒大衣边缘，金线般沿着流畅的肩线滑动，最终落在那只被遗弃在冰冷窗台上的白纸杯上。杯口微微歪斜，几滴凝固的深咖色奶泡挂在边缘，像一个被遗忘的注脚。顾晓正抬手将指挥递过来的一份乐谱对折，压平，指腹利落地在折痕处捋了两下，发出干脆的沙响。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如同处理冗余数据。
细微的酸胀感顺着脊椎往上爬，在喉头轻轻堵了一下。顾晚飞快地垂下眼，更深地缩进外套宽大的兜帽里，露出的几缕雾紫色卷发软塌塌地搭在冰凉的椅背塑料上。
指挥拍拍手，教室里安静下来。三角钢琴冰冷的烤漆映着顶灯惨白的光。顾晓回身，眼尾余光如精密的探针，无声掠过整个教室，却在扫过第三排靠窗时，微微停滞了零点一秒——定格在顾晚那几绺蓬松散乱、毫无章法地垂落在椅背上的雾紫色卷发发梢。
顾晚心脏一跳，本能地想抬手理一下。
顾晓的视线己经平静收回，落在前排某个紧张得开始啃下嘴唇的女孩身上。“呼吸点不在唇齿。”声音不高，带着冰川底部沉潜的穿透力，“腰腹环腔支撑柱，扩张百分之三十七。”她甚至没看发声的女孩，指尖隔空点在女孩后腰对应的空气中，如同摁下一个无形的调节阀。女孩下意识地猛吸一口气，胸腔明显鼓起，声音瞬间不再紧绷飘忽。
指导完毕，顾晓步履无声地掠过一排排椅子，目标精准地走向最后一排。顾晚几乎能听见前排那个因指令而瞬间挺拔的女生胸腔里鼓胀的气息声。手指重新无意识地刮着椅背。
突然，一股沉静的暖流包裹了左臂外侧。
顾晓不知何时绕回这边，站定在她椅子旁侧后方半步的位置，没有低头看她，目光平视着指挥的方向，右手却极其自然地垂落，温热的掌心隔着顾晚厚实的针织外套袖，虚虚地、稳定地拢住了她的左上臂外侧肌肉群最紧绷僵硬的区域。
没有用力。只是沉沉的包裹。温热的压力感如同微型暖炉透过织物精准灌注，左半边僵硬的肌肉在那片稳定暖流中无法控制地松弛下来，仿佛无数小刺被融化了。
“横膈膜下沉半度。”顾晓的声音低缓，只如一线微风吹拂顾晚被刘海半遮的耳廓，气流吹动那几绺不安分的发丝，拂过她敏感的颈侧皮肤。
“不要对抗地心引力。顺应它。”顾晓的指尖在她手臂支撑点下方一毫处、空气中一个看不见的坐标轴位置虚点了一下，仿佛在定义新的重心。“声音通道不是逆流，是顺势滑行。”
她说话时，拢住顾晚手臂的那只手极其轻微地向下引导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掌心的温热和按压的柔和力道配合着指令，精准地瓦解了顾晚颈部前倾时那根紧绷的、名为“紧张”的弹簧。气流骤然顺畅，像打开了某道无形的阀门，喉部的紧涩感瞬间消失。
顾晚下意识地跟着那温热的导向松下来，气息下沉。在开口发声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
后排那几个刚才小声议论的女孩，此刻全都无意识地微微张着嘴，眼睛发首地盯在顾晓拢住自己手臂的那个位置。一种混杂着极度羡慕、惊异、以及微妙失落的复杂情绪凝成实体，如同沉甸甸的雾气悬在她们眼珠表面，似乎连指挥准备开始的指示都听不见了。一个短发女孩甚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外侧，似乎在想象那种被精准掌控和熨贴支撑的触感。
顾晚抿了抿唇。心底那片小小的酸胀，被手臂外侧那片稳定燃烧的熨帖温度烘烤着，悄然升腾起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甜。这甜意让她忍不住侧了侧身体，朝臂弯中那片热源更紧地贴过去一点。那几绺原本散乱的雾紫色卷发，不知何时己被顾晓垂落的发梢极其轻微地蹭抚着，柔软地垂顺了下来。她几乎没察觉这个微小的依偎动作。
而此刻，教室后方角落。
林薇独自占据一张折叠椅，脊骨挺得如同一段冰冷的钢轨。厚重的乐谱铺在膝头，指尖死死压着书页，压得纸页边缘几乎变形。窗外的铁灰色冻土似乎映进了她的瞳仁深处，沉淀出一片死寂的寒意。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她的目光落在空处，或者说，落在所有人都在追逐的那个焦点上……顾晓拢在顾晚手臂上的那只手。那不是单纯的教学纠正，是堡垒。是连灰尘都被精准规划、绝对排他的领地。
林薇垂在身侧的左手缓缓抬起，无声地收紧了五指。她左手手套的外侧边缘，几滴深褐色的、半凝固的干涸糖浆沾粘在浅米色的羊毛线上——是季屿塞给她的那半个牛角包留下的、无论如何也洗不净的污点。她盯着那片碍眼的焦糖色痕迹，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然后，极其缓慢地，她曲起的指关节，压在了自己的左上臂外侧。
正是顾晓此刻虚拢在顾晚手臂上、那传递着绝对熨帖温度的，相同的位置。
她用力压下去。
用尽全身绷紧的肌肉力量！
仿佛要把自己臂骨压出裂痕！
但那皮肉下方空空荡荡，只有彻骨的寒冰和支撑力被永久剥夺后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她能模拟那个精准的重心点，但再也支撑不起任何稳定体系。
钢琴前奏冰冷的颗粒音符终于响起。顾晚的声音在顾晓无形的引导下，清晰而松弛地汇入主旋律的和流。林薇搭在污迹斑驳手套上的那只手，五指更加惨白地陷入羊毛线的纤维间隙里，指节如同冻裂的冰棱。
放学后的咖啡店，靠窗的双人桌旁。暖黄灯晕柔和了窗外渐浓的暮色。细长的方糖瓶子立在桌子正中，反射着上方垂吊灯碎裂的暖光。顾晚手里捏着一根细细的吸管，戳着杯子壁内凝结的水珠。杯子里的柠檬红茶早己失去温度，冰块化成一滩模糊的混沌。她面前散落的几页稿纸上，涂满了数学练习题的草稿和几个被反复戳点出小洞的圆点。
她的目光穿过蒸腾着咖啡苦涩香气的暖浊空气，落在几步外吧台前修长的背影上。顾晓正和店主低声沟通着什么，手指在平板电脑的光滑表面上快速滑动，偶尔指向柜台后墙面上某一行新贴的手写饮品配方。暖黄的灯光从她侧上方打下，将她浓密的墨发晕染出厚重的光边，低垂的眼睫在鼻侧下方投落一片精确工整的扇形阴影。
顾晚的视线在她微微抿紧、透出专注弧度的唇线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到玻璃展柜里那些摆放精巧、点缀着各色水果的手工小蛋糕上。草莓上的水珠得几乎撑破表面张力，像一颗颗凝固的眼泪。她吸了吸鼻子，柠檬和茶渍残留的微弱涩味弥漫在舌根。她伸手想去拿桌上方糖瓶里剩下的最后一颗方糖，小铁夹却碰倒了空杯，几滴冰冷的茶渍溅到摊开的数学草稿纸上，晕开几个小洞。
顾晚无声地叹了口气。
桌面上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显示新消息来自“季屿”。
——“速来老地方！搞到绝版黑胶，鼓点炸裂！林薇疯了非要掰我指头！”
顾晚拇指悬在屏幕上方，指尖在冰凉的玻璃屏上留下模糊的湿痕。她下意识地抬眼，顾晓恰好结束交谈，转过身。目光穿透咖啡店里悬浮的光尘颗粒，第一时间就精准捕捉到顾晚还沾着茶渍的指尖和桌上晕开的湿痕。
顾晚飞快地缩回手。心口那块刚被烘软的区域又开始别扭地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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