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的门铃叮咚作响。顾晓落座在顾晚对面，椅面微凉的皮革触感被她的动作压得无声无息。桌上方糖瓶仅剩的那颗孤零零的方糖被顾晚捏起，却又因顾晓的落座而失重般跌回玻璃瓶底，发出清脆微小的一声“喀嗒”。
“冰化完了。”顾晓的目光扫过顾晚那杯浑浊的茶汤，又落回她脸上。店堂柔光将她墨蓝色大衣的肩线柔化，但眼底那点审视却像用精密尺规度量过距离，清晰地映出顾晚指尖那抹晕开的茶渍，以及草稿纸边缘被戳出的不规则小洞。
顾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沿着桌面向她蔓延。她下意识想擦掉那碍眼的湿痕，又觉得太过刻意，只能把手指蜷缩进手心。
就在这时，桌面上顾晚的手机屏幕骤亮，幽白的光刺破暖黄氛围。
显示：季屿。
——“速来老地方！搞到绝版黑胶，鼓点炸裂！林薇疯了非要掰我指头！”
字句急切跳脱，充满季屿特有的夸张感染力。这亮光成了打破平衡的支点。顾晓放在桌面上的左手无名指几不可察地抬起落下，在木质桌面上叩击出极其轻微、却又存在感十足的规律轻响——嗒、嗒、嗒。那节奏如同手术室里监测仪上催逼的心跳。
顾晚心头一跳。一种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窘迫瞬间扼住喉咙。她甚至不敢去看姐姐此刻的眼神。视线慌乱地胶着在屏幕那行滚烫的文字上，感觉每个字都像在灼烧自己的指尖。林薇……季屿……老地方……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只想立刻把这块烫手山芋熄掉。手指快过思考，猛地按向侧键——
“谁的？”
顾晓的声音不高，像一片浸了冰水的羽毛，擦着桌面落下，精确地钉住了顾晚还没来得及完全按灭屏幕的手。叩击桌面的手指终于停驻，悬在半空，带着一种无形的质询压力。
顾晚的手指僵在冰冷的金属按键上。屏幕在完全熄灭的前一秒被这句问话冻结。她甚至能感到顾晓的目光凝聚在她僵硬的指骨上，带着显微镜般的解析力。空气粘稠起来，带着咖啡豆过度烘焙的微焦苦涩，沉沉地压在肺叶上。
“就……”顾晚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干涩，“是季屿……”她放弃般松开按键，屏幕暗了下去。那行刺目的邀约消失了，但它带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期待感，像一颗投入冰水中的泡腾片，在心底角落里无声无息地翻腾起细碎的气泡。她强迫自己的视线从暗掉的屏幕上拔开，撞向顾晓。
顾晓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刚点的热美式。杯子是骨瓷的白，衬得她垂视杯沿的眸光更加沉静，沉静得近乎冷淡。深棕色的液体表面微晃，倒映着上方暖黄的顶灯光斑，也或许，是她眼底未动的一丝暗流。她没有追问季屿说什么，也没有再看向顾晚。这沉默像一张无形滤网，把顾晚心底那点蠢蠢欲动的兴奋和随之而来的负罪感一同挤压，逼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窘迫。
店主胖乎乎的笑脸在这时挤了过来，隔开了姐妹间粘稠的气压。“顾老师，尝尝我们店的新品？”他圆胖的手指指向玻璃柜里色彩缤纷的点心，“栗子泥打底，蓝莓酱淋面，绝配！”他热情洋溢的话语短暂打破了僵局。
“谢谢，暂不用。”顾晓婉拒，声音里的冰片似乎被热情冲淡了一瞬，目光礼貌地在店主圆脸上停留了一秒，随即掠过他看向窗外。她的食指指腹在温热的咖啡杯沿极缓慢地了一个完整的弧度。
顾晚如蒙大赦，抓住了这个短暂喘息的机会。“我…我有点闷，”她突兀地站起身，带得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发出一声刺耳摩擦。不敢再看顾晓的表情，声音快得像要追赶逃跑的念头，“我先去…透个气！” 不等回应，她几乎是贴着桌边冲了出去，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时带起的冷风卷进咖啡暖甜的浊香。
门铃在她身后重新叮咚作响，显得空旷而多余。
顾晓的目光从窗外暮色沉沉的街道收回，落在那张被遗弃在桌面、还氤氲着点点茶渍和破洞草稿的凌乱前座。她端起自己的咖啡，杯沿靠近唇边，却又顿住。杯面深处氤氲的热气向上蒸腾，模糊了她下半张脸的线条，只有指腹在杯壁侧面缓缓的动作还在继续，几乎难以察觉。最终，她没有喝，只低头嗅了嗅杯中浓郁的苦涩香气。
顾晚推开沉重门板的力道没控制住，冷风瞬间灌进领口，激得她缩了脖子。脚步没停，朝着老地方——教学楼顶楼那间废弃活动教室改造的音乐据点——小跑起来。暮色像稀释的墨水晕染天空，初冬干燥的风刮得两颊生疼。
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铁门虚掩着。刚推开一条缝，极具侵略性的鼓点如同被挤压的狂兽，瞬间撞破暮色沉沉的走廊空气，鼓膜都被震得微微发麻。空气里混着旧乐谱的尘埃味、廉价速溶咖啡的香精感，以及一种年轻人聚集时特有的、汗液与青春荷尔蒙混杂的气息。
“可算来了！” 季屿从一堆散乱电线中间抬起头，脸上是运动过后的兴奋潮红，手里还捏着一张黑色唱片封套，对她大幅度挥动，“再不来，你薇姐真要拿我手指磨刀了！”
靠墙堆叠的几只硬纸箱上，林薇沉默地抱着膝盖坐着。她没看刚进来的顾晚，也没看咋咋呼呼的季屿，只是侧着头，目光凝固在天花板某处角落剥落的大块墙皮上。那只粘着干涸糖浆的手套依旧戴在左手上，指关节的位置绷得死紧，透出皮肤过度用力的青白。旁边的旧板凳上，放着被咬了一口的牛角包，缺口很钝，像是在发泄某种难以言喻的啃咬欲。
“喏！就这鼓！” 季屿把封套塞到顾晚手里，没心没肺地指着黑胶唱机，“《Dark Side of the Moon》，1973年灌制，纯美首版！鼓点密度高得吓人，尤其是第三轨《Time》后面那段架子鼓SOLO……”他唾沫横飞，模仿着鼓槌挥舞的动作，整个人都沉浸在挖掘到宝藏的亢奋里，全然没注意到林薇凝固的侧脸线条变得更加僵硬，嘴唇抿得快要消失。
顾晚捏着那张硬质的黑色封套，指尖能感受到上面凸印的棱形折射光线条纹。封面冰冷光滑，带着遥远年代的气息。她几乎能想象季屿从某个堆满尘封旧物的角落发现它时的兴奋模样。然而此刻，这兴奋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角落里的林薇身上散发出的冰冷孤绝的气息，远比这唱片带来的震撼鼓点更沉重地压过来。
她想起刚才咖啡店里那令人窒息的窘迫。那行邀约短信带来的隐秘欢愉，此刻被更强烈的、无所适从的观望感取代，就像一张绷紧的弓，满溢着张力却不知箭该指向何方。
林薇抱着膝盖的手指，在听见季屿说起《Time》那段鼓点时，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那只戴着污损手套的手更加用力地攥紧了自己的膝盖骨，指节绷得如同脆弱的石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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