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塞进了一个软绵绵的、糖分严重超标的奇怪模具里,缓慢地向前滚动。既不是彻底的崩塌,也绝非平静的流淌。
那套父亲旧年代遗留下来的深蓝色夹克,成了我唯一的盔甲。每天睁开眼,像执行军事命令一般,手指带着麻木的抗拒,动作僵硬而迅速地将它套上身。宽松到近乎滑稽的版型,肩线永远耷拉着,深沉的布料像一层不透气的壳,死死地罩在我的躯壳之上。穿上它的瞬间,仿佛才短暂地隔绝掉那些挥之不去的视线——顾晚好奇又带着点计划得逞的小小审视,以及无处不在的、我自己心中的那面镜子折射出的惊惶。
家,变成了一个气氛诡异的气密容器。
客厅是顾晚的日常巡礼区域。早上,我刚在厨房咽下那片冰凉的吐司(味道依旧寡淡、冰冷,像隔夜的雪),端着水杯走出厨房,就会看到她穿着粉色的居家服,抱着她那台贴着彩色水钻的手机,像只巡视领地的小精灵,在地板和沙发之间轻快地蹦跳。视线掠过我身上的旧夹克时,总会短暂地停留一秒,那眼神里混杂着一点显而易见的嫌弃,更多是“还在适应期?好吧我原谅你这次”的大度包容。
“哥,”她可能随口扔来一句,语调一如既往轻快,“早餐给我带个楼下王婆婆家的红豆包呗?要刚出炉烫嘴的那种!”声音清脆,毫无负担。仿佛那一晚的系统绑定,只是家里添置了一个新奇的智能扫地机器人。
“嗯。”喉咙里滚出一个单音节,被压得扁扁平平,尽可能模仿着过去那种模糊的应声。我不敢多说话,任何一个拖长的尾音都可能泄露底牌。目光低垂,匆匆掠过她挂着可爱挂饰的手机边缘,那粉白色的界面像幽冷的磷火,在我视网膜上留下灼痛的残影。快步走向玄关,开门,动作连贯得像逃跑。
上午的时间大部分耗在了卧室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台式电脑前。屏幕发出惨白的光,映着一张刻意维持麻木的脸。手指在布满油渍的键盘上机械地敲打,打打暂停,暂停又打打。视线似乎落在屏幕上凌乱的文档,又似乎穿过屏幕,落在更遥远也更混乱的虚空里。屏幕上枯燥的数据和字符毫无意义地跳动着,根本读不进脑子。精神像一根绷紧又松垮的皮筋,在竭力维持的平静外壳与内部惊涛骇浪般的震荡之间来回撕扯。
肩胛骨后方那片区域,如同被植入了一枚沉默的闹钟。酸胀感不再偶尔闪现,而是变成了持续的、低强度的背景噪音。大部分时间像是一小团被遗忘在那里的凝固的铅,沉重地坠着。但每当某一个瞬间,某个细微的动作——比如俯身去够桌子边缘的鼠标,或者转身拿背后书架上的笔记本——稍稍牵扯到那片区域,那酸胀就会骤然激活,变成一种清晰的、带着细微筋络拉扯般的提醒。
它在。它在工作。它在改变。如同冰川内部缓慢的崩裂,表面也许坚硬完整,内里早己分崩离析。这份无法忽视的身体信号,如影随形,啃噬着每一分试图强行拉回过去的努力。
临近午休时分,电脑主机箱低沉的嗡鸣成了房间里唯一规律的背景音。我把自己陷在椅背里,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被抽干的疲惫。那件肥大的深蓝夹克敞开着,罩在洗得发白的旧T恤外面,勉强维持着一个躯壳的壁垒。
就在这时,一丝极其微弱、却极具刺激性的声音,透过隔音并不算太好的门板,隐约地钻进了耳朵。
是顾晚的声音。
不是对我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熟悉的、和朋友煲电话粥时那种神秘兮兮又兴奋难耐的腔调。
“……对呀!顺利得超乎想象!就是……就是老哥他有点点……嗯……在闹小别扭。” 顾晚的声音断断续续,语气里有无奈,但更多是得意洋洋的炫耀,“像穿了个大麻袋!丑死啦!不过……嘿嘿……” 她发出一点窃笑,“效果……真的有哦!老黄哥没骗我!”那声音又压得更低了,几乎贴着门板才能捕捉到几个模糊的词,“……声音变……软……抱……有点……”
抱?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她指的是那天早上她撞进我怀里的举动?
心口像猛地被塞进了一团冰冷的雪。
她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仔细斟酌用词。我屏住呼吸,身体不自觉微微前倾,靠近门缝的方向。指尖的烟灰落在深色的裤子上也毫无所觉。一种冰冷的、被剖析被欣赏的不适感爬上脊椎。
门外的声音带着一丝丝迟疑的犹豫,然后又变成了一种近乎梦幻的憧憬:“……不过……名字我都想好一个备用的啦!你觉得……‘顾晓’……这个名字怎么样?破晓的晓,代表新生!感觉就……很合适……”她顿了顿,似乎在想象那个画面,“‘顾晓’……‘晓晓姐’……比‘哥哥’顺耳多了吧?嘿嘿。”
“顾……晓?”我的指尖猛地缩紧,捏住的烟蒂瞬间变形,滚烫的灼痕烙在指腹,却毫无痛觉。喉咙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扼住,空气被强行抽离,胸腔憋闷得一阵眩晕。那两个字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砸碎了我强行堆砌了一上午的心防堡垒。
她居然……连名字都……想好了?
“顾晓”。
一个彻头彻尾的女名。一个和“顾晨”风马牛不相及的身份符号。“晓晓姐”?这个亲昵到发腻的称呼像一个粘稠又冰冷的漩涡,将我拖向那个被她精心勾画过的、全然陌生的未来形象。
胃里一阵熟悉的翻江倒海。
“噗——”的一声沉闷声响,是我失控之下用尽力气将身体撞回椅子靠背的声音。动作过大,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门外的低语瞬间消失了。
客厅里一片死寂。
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我的卧室门外。顾晚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被撞破的轻微慌乱,还有试图挽回什么的假装的若无其事:“哥?……呃,你还好吧?椅子滑啦?是不是饿了?我让王婆婆给你留的包子……”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清脆,甚至带着点刻意提高的关心,像试图用甜腻的糖浆覆盖掉刚刚被撞见的窃窃私语。
我紧闭着眼,一只手死死按着翻涌的胃部,另一只手撑着冰冷的额头,呼吸沉重紊乱。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粗粝的砂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门板另一侧那个名为“顾晚”的小世界里,她正踮着脚,带着甜蜜的计划和迫不及待的改造清单,准备把她的哥哥、把顾晨这个名字存在的痕迹,彻底从这个身份里抹除,替换成一个叫“顾晓”的姐姐。
深蓝夹克的粗糙布料摩擦着下巴。身体深处那块铅团般的酸胀感似乎也在无声地响应着门外的宣告,变得更加沉甸,沉甸甸地坠进意识深处那片混沌的、名为“顾晓”的未来泥沼里。午饭时间特有的慵懒阳光斜斜照进房间一角,暖洋洋的,却无法穿透这件旧夹克的沉重。门外,顾晚大概还踌躇在那里,像一只等待回应的小雀,但那个回应,那个属于“顾晨”的、哪怕只是压抑的单音节回应,己经在那一个被洞悉的瞬间,被彻底击碎了,只剩下一片嗡嗡作响的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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