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翁那间茅草屋顶洒下金斑,灰尘在光柱里漫舞,静得只剩下何青远自己粗重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拉扯着全身撕裂般疼处,右臂伤口更是火烧火燎,麻布绷带下,新渗出的温热湿意又濡湿了结痂,每一次血液被抽离的感觉都令他齿关发寒。他被无形的钉子狠狠钉在这片板铺上,动弹不得。
“吱呀!”
木窗被什么东西顶开一道小缝,三颗毛茸茸的脑袋立刻挤满缝口。是村里那几个皮猴子。最矮的小胖子阿墩被他爹的铁匠围裙裹得像个墩子,垫着脚,脸挤得变了形,操着刻意学他爹那般粗嘎的嗓子:“喂!炕上的傻大个,快快好起来啊!”声音是学得像,但那嫩生生的腔调却拐着花。旁边梳着羊角辫的二丫赶紧扯他胳膊:“嘘!小声些!药翁爷爷说了要静养!”另一个稍大些的狗娃,平日专爱追撵野猫野狗的调皮蛋,此刻也挤着眼睛使劲点头。他脸贴着窗棂蹭了几下,留下几道不轻不重的灰印子,小心翼翼提议:“要不,咱们给他抓只好看的蝴蝶来解解闷?”
一丝极淡的笑意艰难地攀上何青远苍白的唇角。他试着动一下头颈示意,脖颈像上了锈的铁轴,摩擦着骨头咯咯作响。孩子看见他动了,顿时欢呼雀跃起来。“他听见啦!他听见啦!”二丫最先拍手,几个小脑袋随即缩回去。窗户关上的轻响和窗外奔去的、叽叽喳喳的童言稚语,成了何青远此刻唯一的鲜活生气。
枯寂重新笼罩了小屋。唯有阳光中浮沉的微尘,自顾自跳着永恒的独舞。这死水般的沉寂,远比他身体上的灼痛更难熬。目光垂落,落在腕子上那层层叠叠的灰白麻布,还有布条末端那个因反复渗血浸染而皱巴巴的绳结——那是他尝试自己固定夹板留下的杰作。每一次试图梳理它、重新系紧,对他都是筋骨牵拉的酷刑。
他盯住那个纠缠丑陋的疙瘩。
“嗤——”
一声极轻微的布帛撕裂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何青远紧咬牙关,下颌绷成一道僵硬的线条。舌尖尝到一丝腥咸,是他把下唇内壁咬出了血。他小心地舔润了一下干裂的唇瓣,嘴唇艰难地微张,凑近绷带末端那顽固的绳结。
他的齿尖先探出去,微微打着颤,碰触到粗糙冰冷的麻布。冰冷的触感激得他牙床一酸,动作停了一瞬。但那被禁锢了太久的身体深处,某种本能的冲动骤然苏醒。他猛地偏过头,用尽力气合上牙关,死死叼住了绷带尾端的布头。
“唔……”闷哼声压抑在喉咙深处。
一扯。
绷带被强行拉扯绷首。伤处瞬间涌上一股滚烫的火流,仿佛有无数根毒刺顺着血脉狠狠扎进深处,剐蹭着他的筋骨。汗珠立刻从额头爆出来,滚过紧锁的眉峰,洇进散乱的鬓角。眼前一阵模糊发黑。
窗外的喧嚣瞬间涌进来,灌满了狭窄的空间,将何青远脑中那根紧绷欲断的弦猛地冲开。是午后炊烟初上的热闹时分,村里的日常铺展开来。
透过窗户纸糊得不太严实的破洞,他看到对面树荫下,几个老农蹲着,烟锅明灭。驼背最重的陈老三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道:“李老哥,你那棋……悬。”被他唤作李老哥的,是村里公认最有见识的老学究,此刻正捏着几颗光润的石子,与药翁在小木墩上对弈。老学究眉头锁成死结,死死盯着药翁刚刚随意落下的一子。“咦?”他猛拍大腿,“你这步……看着寻常,怎地就盘活了南边那片死子?”话音未落,一枚本该掉落的枯黄榆钱叶,就诡异地悬在药翁白眉斜挑的眉梢,轻颤着,像是被无形的手指拈住般凝定半空,久久不坠。
院篱笆外,几个捣衣的妇人笑闹声传来。孙家嫂子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隔了老远也清晰可闻:“王婶子!你家那辣椒酱,今年可成色好,红得不像话!我搁院里晒着,一转眼工夫,那酱缸像是会吃光,颜色都更深一层!”她指着院里被日光笼罩的酱缸一角:“你看看,这半边,是不是比昨儿个更红艳艳了些?”王婶子一边“啪啪”拍打着石板上湿漉漉的衣物,水花溅起银亮碎光,一边头也不抬地笑:“哪能啊!是你眼馋我家椒子!”她笑声亮堂,像山涧敲石头的泉水叮咚作响。
院门口,何青远视线所及的尽头,是村东头那座摇摇欲坠的古旧石磨盘。小禾正抱着个快有她半个身子高的粗陶罐子,像头活泼的小鹿,连蹦带跳地往磨盘跑去。她怀里那陶罐沉甸甸的,装的八成是昨夜春磨用的糙谷。她跑得太快,几绺没束好的黑发在风里散开,飘在肩上,发梢翘卷成灵动的弧度。
突然,“噗通”一声闷响,接着是陶罐砸在地上的破裂脆响!
小禾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跌出去!眼看就要摔在棱角嶙峋的石磨底座上!
那刹那,一股电流毫无征兆地从何青远被层层包裹的右臂深处炸开!是撕裂,但更是觉醒!像沉寂万年的火山在皮囊之下轰然涌动熔岩!被咬住的绷带末端,似乎化作他灵魂深处那杆早己断裂的赤血战枪断裂处的残柄!无意识的本能反应瞬间主宰了他——
“呃啊——!”
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痛吼。他身体一挺,脖子死命向前梗着,咬紧牙关,狠狠一摆头!
“撕拉——!”
绷带竟被这蛮横之力硬生生扯下一小段!那撕扯牵连着血肉筋骨,伤口瞬间崩裂!一股灼热的粘稠液体涌出,顷刻间濡湿了麻布,顺着破口往下淌。温热的湿滑感沿着颈侧的皮肤滚落,如同毒蛇爬行,何青远仰着头急促地倒吸冷气,脸颊憋得滚烫发紫,身体剧烈地哆嗦着,像一张拉满后濒临崩断的弓。
而窗外的惊呼也并未传来。他费力地侧过脸,望向石磨处。小禾好端端站在那里,小手在额头上摸了摸,毫发无伤。她回头看向何青远小屋窗户方向,吐了下舌尖,做了个鬼脸,随即又笑嘻嘻蹲下收拾碎陶片,那堆碎片映着正午的阳光,明晃晃扎眼。
何青远绷得太紧的颈背骤然松弛,头重重地砸回冰冷的硬枕上,喘息得更剧更粗,每一次都带着胸腔拉风箱似的嘶鸣。牙齿间还咬着那截被活活撕裂的肮脏布条,上面黏着深红的血渍和浑浊的药膏痕迹,散发出刺鼻的血腥气和劣质药草的腥臭苦涩。他张开嘴,布条滑落下来,沾着唾沫和血丝,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前,烫得像块烧红的炭。
窗外的世界依旧喧嚣而鲜明,充满了他难以企及的生命力。阳光落在床前的地面上,形成一个方正的金亮格子。汗水混着泪水从他沾满冷汗黏腻的鬓角滑下,汇入耳窝,冰冷且带着咸腥。他疲惫地闭上眼,想把这无法穿透的孤独暂时挡在门外。
然而就在视线闭合前最后一瞥,落在自己颤抖的左手上。那是刚刚剧烈挣扎中,慌乱用来捂右臂伤口的手。手掌、手背乃至指缝,都染满了猩红。奇怪的是,血痕纵横交错间,隐隐然在掌心指根处,扭曲盘结出一个极其残破、断痕狰狞的图案!那形状边缘锐利如刃,线条间蒸腾着一股不屈的狂烈气势,分明像是——
一截赤红枪锋的残纹!
这纹路在新鲜粘稠的血泊里微不可察地波动着,像是在缓缓吞咽光,又像是在他破碎皮囊下的废墟里,烧着一点永不屈服于遗忘的星火。
家……何青远唇边无声翕动。撕裂的伤口在发烫,鲜血渗过麻布缝隙,一滴,一滴,缓慢而沉重地敲打着身下草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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