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北风刮的像狮子吼叫一般，裹着雪花扑打着窗棂上那一层薄薄的塑料布，眼看着快要钻进屋里来了。
我依稀记得，那是娘过世的第二天。
村里的大人们都赶过来帮着办娘的后事。
村里的人都说善良温柔的娘这样年轻走的可怜，也让人心疼。
爷爷的身体也不好，天冷又受了凉，那几天在那两间门朝西的东屋里的床上躺着不能起身。
两个哥哥还不能撑事，奶奶年迈再加上伤心，也是无力操办娘的后事了。
爷爷奶奶就只有爹一个儿子却早早的离开了。如今，儿媳也走了，他们伤心的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半晌午时，来了两个看着比娘年岁还大些的女人，一进门便都扑倒在娘的棺材边上大声的哭了起来：“可怜的弟妹啊…你咋就这样说走就走了啊！…你走了，你的孩子该咋办啊！…咱爹娘该咋办啊！…你和弟弟咋都这样命苦啊！”…
我和两个哥哥披麻戴孝的跪在娘的棺材两边，也跟着哭了起来…娘的棺材前头的火盆里燃烧着纸钱…风加着雪扑进来把纸灰吹的到处乱飞…
那时，我才知道，我在这个家里还有两个姑姑。
她们来了，我们和爷爷奶奶的生活当下便有人照顾了。
又过了一天，到了娘出殡的日子。
那一天，风刮的还是那样大，雪花就像天上的云朵碎掉了一样一片片的落下来…
听村里的大人们说，还不到西十岁就离世的人，算不上寿终正寝，也就只能简单的办几桌。
爷爷让人请来了三个专门做饭的人。拿了钱让他们去集上置办东西待客。
又着人请了炮手，唢呐班子。
爷爷奶奶逢人便说娘是个好人，是个孝顺的媳妇。活着时啥都没享受到，走了，他们要尽可能的把娘的后事办的体面些。那样，娘才能走的安心。
那个风雪交加的早晨。
那两男一女三个做饭的人在西边的厨屋里早早的就把饭菜都做好了。
因为爷爷专门找了懂些道术的人为娘看了出殡的时辰：要早。
亲戚邻居们便也都早早的赶了过来。
吃完了饭。娘就要起灵。
两个姑姑为娘买了一个深红色的绒缎绣花的棺罩盖在了棺材上。
不一会，便进来了十六个壮劳力，手上都握着一根很粗很长的木杠子。
一个主事的又让人抬过来了一副专放棺材的架子，那些人用几根很粗很长的麻绳把棺材绑好，便用杠子抬起来放到架子上。
前后左右各站西个人，用杠子穿到架子上的锁扣里，都半躬着身体等到主事的喊：“起灵！”…他们猛的起身在一片震天的枪炮唢呐声里…把躺在棺材里的娘慢慢的抬了出去…
院子里顿时哭声一片…乱作一团。
大哥小建在棺材前头打着幡。二哥小利紧跟在大哥的身后面。
男的都走在棺材前面。女的都跟在棺材后面。
我也跟着大人们往外走，刚走到大门口，正要出门，突然，一双有力的大手把我拉了回去。
我抬头一看，是昨天才见过，大哥嘴里喊着的大姑父。
他几下便把我身上的孝布都扯了下来，拉着我走到东屋里。
我一眼看见爷爷奶奶正坐在方桌的两边，还有和娘年纪差不多的一男一女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们好像正说着什么…
见我进来，那女的连忙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着我的双手一下子把我拉到面前弯下身子盯着我的脸…眼中含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说：“雪儿！…妈…妈来看你了！…”那男的也走到我身边弯下腰伸手抚着我的头发说：“雪儿，爸妈来带你回家，你可愿意回去？”…我仰着小脸惊惶的望着他们…爸？妈？看来，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了。
他们果然来接我了。娘果然让人给他们捎信了。
“不！我不！…”我小声喊着挣开他们…小小的身子往后退着…
从未见过的如同陌生人一样的父母让我觉得害怕。
我哭了…嘴里喊着：“我要娘！…我要去找娘！…”我转身向外跑去…却又被那个大姑父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的抓住了。
我哭着使劲的踢了他一下，他松开了我。
我又赶紧的跑到了奶奶身后抓住她的衣角再不撒手了。奶奶见状便把我拉到怀里抹了把泪说：“玉山，秀芬，月儿这孩子认生，这七年来她娘可是把她当自己亲生的一样疼啊！我和她爷也是从小看着她长到这么大，我们也舍不得她啊，可眼下…季柔不在了，我们年纪也大了，还有两个半大小子，我们实在是照顾不了啊！”…
我躲在奶奶的怀里听到外面的枪炮声，唢呐声越来越远了…我知道，娘离爹越来越近了。
听大人们说，他们是要葬在一起的。
我原本是要送娘到地里的，可父母的到来却让我对娘的最后一点孝心都没有尽到。
那时，我幼小的心只能装得下娘一个人。
然而，父母的出现却证明了我的身世。
懵懵懂懂的我，那一天才真正晓得自己是柳弯村柳玉山与路秀芬的亲生女儿。
而离柳弯村数十里外的这个叫作石沟村的柳夏江与季柔夫妻却只是我的养父母。
听奶奶那样说，那个让我叫他“爸”的人红了眼眶望着爷爷奶奶说：“表姑，前几天，嫂子让人过去给我们说这个事情才知道她病重。我和秀芬正想着过来看看她呢，谁能想到，嫂子会这么快就走了，没见上嫂子最后一面，我们心里也可难受了…今天，我们俩来主要是送嫂子一程…至于雪儿，必竟是嫂子和你们扶养大的，她还小，还不懂事，也只认得你们和你们亲近。我们现在对她来说和陌生人没啥两样。孩子心里是抵触的，我和秀芬要是硬生生的把她带走，也不知道能不能行。是我们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你们啊！”…我把头埋在奶奶怀里没有再看他们，只听到他们的一阵啜泣声…屋里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过了一会，奶奶扯着我到了堂屋西间里让我坐到床沿上，她紧挨着我坐下看着我说：“月儿，你给奶奶说，你到底愿不愿意跟你爸妈回家去？”…我摇头说：“不愿意”
她的脸突然一沉，又说：“那我可告诉你，你娘不在了，你在这里，以后可没有人会像你娘那样疼你，如果建儿，利儿欺负你，可没有人像你娘那样的护着你。你要不走，那我就打听着看谁家没有女孩，把你再送给他们！…”我望着她，突然间就觉得她的眼神好可怕，她不再是娘面前的那个奶奶了，也不再是刚才父母面前把我搂在怀里的那个奶奶了。她的话分明就是在吓唬我啊？
我终于知道了，娘为什么要让曾经抛弃了我的亲生父母来带我走了。原来，娘早就知道，爷爷奶奶并不真心疼我这个抱来的孙女。
我“啊！”的大叫了一声一下子从床上秃噜了下来，抱起床头那个粉色的洋布书包向外面跑去…那是娘亲手为我缝的，我要带着，我要离开这个没有娘的地方。
我刚跑到大门口，东屋里的父母便闻声追了出来。
父亲一把抱住我忙问从堂屋里相跟着出来的那个奶奶：“大娘，雪儿她…她这是怎么了？’’…
“玉山，我只是问问月儿她愿不愿意跟你们两口子回去，她要是真不想回去，我就还先带着，别为难了孩子，她想啥时候回去就啥时候回去。可她一听就不乐意了，啥也不说就往外跑，你看，我跟都跟不上”…
正在这时，两个姑姑与小姑父还有两个哥哥安葬好了娘都从地里回来了。
那时己经受到了惊吓的我只会：“啊…啊…”的哭了。
所有的人都不会明白，也都不会知道，我幼小的心灵在那时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我不愿意跟着父母回家，我也不愿意留在那里。可幼小的我却还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只想跑开，离开所有的人。那一刻，我想跑到娘的坟前去。那时，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躺在地下的娘才是真正疼我爱我的人。
可是，我跑不掉了，小小的我还没有能与大人抗争的力量。
那个奶奶向我走了过来，伸出手说：“月儿，别闹了，来，跟奶奶进屋去”…我捂紧胸前的书包惊恐万状大叫着向父亲的身后缩去，父亲拽着我的胳膊，母亲过来抱着我的身体一个劲的问：“雪儿，你这是咋了？雪儿，你这是咋了？”…
大哥小建把身上的孝布扯掉递给二哥小利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急急的喊着：“月儿，月儿，妹妹，妹妹，你哪里不得劲啊？快给哥哥说啊！”…
哥哥。这个家里除了娘，还有一个疼爱我的哥哥啊！可是，那时我却什么都不会说了。
那时，爷爷的声音从东屋里传了出来：“夏江她娘，你别劝了，让玉山他们把孩子带走吧…别让她闹了。”奶奶听了话便回屋了。
父亲朝着爷爷那边喊道：“表姑父，我们知道了，这就把雪儿带走，你老别生气，我们就不进去说话了，有空我们再来看你和大娘。”…说话间便拖着我往外走。
哥哥小建拉着我的手不松，哭着说：“叔，妽，求你们了别把月儿带走…我长大了，我能照顾妹妹！…妹妹从抱回来那一天…都是我帮着娘照顾她的…妹妹第一天上学也是我去送的…娘病了以后都是我在照顾着妹妹。我不上学了…我能干好地里面的活…我也能照顾好妹妹！…”
两个姑姑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拉开了哥哥小建。
那个大姑姑拽着他的手说：“建儿，你娘不在了，你一个半大小子咋能照顾好月儿？快别任性了。你娘希望你兄弟俩好好上学将来能有出息。你为了月儿要是连学都不上了，你娘在地下也不能安心。再说，你娘也没有亏待月儿，不是自己亲生的，又是个女孩不也让她和你们一样都上了学。换作别人，要来的丫头片子谁还会让她读书识字啊？学会做针线，会干地里的活能帮衬着家里才是呢？就你娘心善，生怕人家说她不让月儿上学，就不当自亲生的一样对待。天下，有几个你娘这样的啊？”…
那个小姑姑也拽着哥哥说：“建儿，你娘走了，这个家以后就指望你了。月儿跟着她的亲父母，不就是你娘想看到的吗？你娘活着的时候把月儿当成宝贝，她临死前就是让我和你小姑父去的柳弯，你叔你婶子这才过来打算把月带走的。你娘心疼月儿，就怕咱这些人照顾不好她，才决定了让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你都这么大了，还不能理解你娘的一片苦心吗？”…哥哥抽泣着点点头。父亲一把抱起我向外走去，母亲紧跟在身后。
院子里又传来了哥哥大声的呼唤：“月儿！月儿！我会去看你的！”
…
那个风雪交加的晌午。
父亲和母亲轮流抱着我，走一段歇一段。
雪越下越大了，田野上，小路上都是雪，我们走的很慢很慢…
慢慢的，父母抱不动我了，便牵着我的手走一会。
我哭闹了大半路，不知道走过了几个村子，天快黑时，我哭着不肯走了，父亲又把我背在了背上向前走去…小土路上的雪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
“雪儿，你醒醒…”有人在唤我。
好像在梦里，又好像在耳边。
我慢慢的睁开眼睛。
看到的是母亲。
我再不情愿称呼她。可也改变不了她是我的母亲。
她正满脸关心的望着我，喊着我。转眼间，又看到一屋子的人。看到我醒了，便围了过来。
“雪儿，我是你堂大娘，就在你家后面住。”
“雪儿，我是你家对面住的李二婶，你才回来，还不知道谁是谁呢，以后慢慢就会知道了。”
“雪儿……”
“雪儿……”
“玉山，秀芬，你们看雪儿这孩子长的比青儿还俊呢！”
“孩子回来了，你们就当没送过人，可要好好的待她”
“冬儿这又多了一个姐姐，这下才高兴呢”
……
那些人，都在对着我，对着父母说着不同的话。
我却一个也不认识。
我躺着的还是一个和在娘的家里一样的用土墙隔开的西间里屋的床上，。只是，这里却是一个好陌生的地方。
原来是自己哭累了，被父亲背回家时便睡着了。
那些人慢慢散去了。
陌生的父母坐在床边上，俯身望着我说：“雪儿，好孩子，你回到家了，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母亲又转身朝堂屋外喊着：“青儿，快进来和妹妹说话。冬儿，快点过来和姐姐玩。”
……
家？这就是我的家吗？我真的回家了？
七岁多的那一年的腊月，娘走后的那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
在被父母抛弃了七年后。
我又被他们接回了自己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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