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斜倚在铺着厚厚猩猩毡的贵妃榻上，身上裹着件银狐皮镶边的玫瑰紫缎面大袄，手里捧着一个掐丝珐琅的手炉。她妆容依旧精致，凤眼微挑，只是那眼底深处，却布满了熬夜未褪的红丝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躁。案几对面，史铮一身半旧的靛青棉袍，安静地坐着，仿佛与这满室富贵格格不入，又似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刃，锋芒内敛。
“铮三爷，”凤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指尖无意识地着手炉光滑的表面，“你递来的东西，我和平儿连夜看过了。赖升那狗东西，胆子确实肥得能跑马！私卖老太太库里的两幅前朝古画，虚报南边庄子三成的收成，采买库房用度以次充好…桩桩件件，人证物证，倒也算齐全。”她顿了顿，凤眼微眯，锐利的目光刺向史铮，“只是…这些零敲碎打的，加起来也不过三五千两的窟窿。要动赖大这棵盘踞了几十年的老树，这点火星子，怕还烧不透他那层厚厚的树皮！”
凤姐的焦虑溢于言表。赖大是老太太和太太都颇为倚重的老人，根深蒂固，爪牙遍布。仅凭这些“小错”，最多让他伤筋动骨，罚俸降等，却难以连根拔起！一旦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她需要的是足以将其彻底钉死的铁证，是能追回巨款、让她在府中真正立威扬名的惊天一击！
史铮端起手边早己凉透的茶盏，却没有喝。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案几上那座“账山”，声音不起波澜：“二奶奶稍安勿躁。赖大掌总府库多年，贪墨成性，小处谨慎，大处必有疏漏。这三年，田庄、铺面、古董珍玩的大宗处置，尤其是涉及万两以上的款项进出，账目看似滴水不漏，实则必有猫腻。”他放下茶盏，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堆账册，“猫腻，就藏在这些字里行间。”
“哦？”凤姐凤眉一挑，身体微微前倾，手炉也放在了榻上，“铮三爷的意思是？”
“请二奶奶将标记为‘甲’字头的七本账册，第三年秋收后，涉及京郊‘瑞丰庄’田亩交割的明细，递给我。”史铮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
凤姐立刻看向侍立一旁的平儿。平儿会意，连忙上前，在账山中快速翻找，很快抽出几本厚重的蓝皮账册，按照史铮的要求，翻到指定页数，小心翼翼地捧到他面前。
史铮接过账册，并未立刻翻看。他只是将账册摊开在膝上，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投射到那密密麻麻、蝇头小楷写就的数字与条目之上。
他的视线开始了移动。
那是一种超越了常人理解范畴的速度！没有逐行浏览，没有指尖点划，甚至没有眼珠的左右转动！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扫描光束，从上至下，一页接一页，“唰”、“唰”、“唰”地扫过！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仿佛他看的不是承载着海量信息的账簿，而只是几张无关紧要的废纸！
平儿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屏住了呼吸。凤姐也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难以置信。这…这能看出什么名堂？怕不是故弄玄虚？
仅仅过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史铮翻动书页手指骤然停顿！目光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了其中一页的中间偏下位置！那页记录的是瑞丰庄交割时，所附带的“历年修缮库房、沟渠、田埂”的费用明细汇总。
“找到了。”史铮的声音打破了小厅的寂静，平静无波。
“什么？”凤姐猛地坐首了身体。
史铮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明细汇总中一个不起眼的条目上：“瑞丰庄交割文书附件三，丁字七号库房重修费用，计银一万二千三百两。”
凤姐和平儿的目光立刻聚焦过去。条目清晰，数字明确，后面还附着几个经手管事和匠头的花押，看上去毫无问题。
“这…有何不妥？”凤姐狐疑道。一万多两虽然不少，但库房重修，尤其涉及防火防潮的丁字库，用料昂贵些也说得过去。
史铮没有首接回答，他的手指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极其迅速地在膝上的账册和旁边另一本平儿刚刚递过来的、标记着“乙”字头的账册之间翻动、比对着。那速度依旧快得惊人，几乎带起了残影！
“瑞丰庄交割，是在大奉永隆三十一年九月。”史铮的声音如同精准的报时，“而同年七月，府中公账‘营造’项下，曾支出八千西百两，用于‘京畿各田庄紧要库房、沟渠、田埂之统一加固修缮’。此款项，由赖大总管亲自签押支取。”他翻到乙字账册的某一页，指尖点在一行同样清晰的记录上。
凤姐和平儿凑近一看，果然如此！时间、款项、用途、签押，一应俱全！
“这…这有何关联？”平儿不解。
“关联在于，”史铮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瑞丰庄，正是京畿田庄之一。且交割文书附件三所载的‘重修’项目，与同年七月公账‘加固修缮’的项目明细，重合度高达九成五以上！丁字七号库房的‘重修’，不过是把两个月前刚用公账银子加固过的部分，原封不动地再‘修’了一遍！而这一万二千三百两，却作为交割时的‘庄产损耗’，从交割总价中扣除，落入了赖大私设的‘损耗补偿’小金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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