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蹲下，目光扫过那堆土豆，最终落在那块被他挑出来的、带有可疑黑褐色斑点的块茎上。笑意瞬间消失，眉头紧紧锁起。
晚疫病……这个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刚刚萌芽的希望之上。
接下来的几天，林家院子里多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那个缺了口的破陶缸，被林卫东吭哧吭哧地刷洗干净，摆在了院子最靠墙、最不碍事但也勉强能晒到太阳的角落。林卫民捏着鼻子，拎着家里唯一的尿桶，极其不情愿地将散发着浓烈气味的黄色液体倒了进去。三婶端来一大簸箕黑乎乎的草木灰，小心翼翼地倾倒入缸。林潇湘则像个小监工，指挥着大哥二哥去屋后、沟边捡了些半腐烂的枯叶、杂草根茎，也一股脑儿投了进去。
深褐色的尿液、黑色的草木灰、枯黄的烂叶杂草……在破缸里混合成一缸颜色诡异、气味更加难以形容的糊状物。
“呕……”林卫民干呕了一声，丢下手里搅和的木棍就跑得老远，“不行了不行了！太味儿了！老幺！你这什么馊主意！”
林潇湘却毫不在意，他抢过二哥丢下的长木棍，站在小板凳上，踮着脚，用力地搅拌着缸里的混合物。他需要让空气进入，促进好氧发酵，减少厌氧产生的恶臭。一边搅，他一边煞有介事地念叨：“搅！使劲搅！搅匀了才沤得快！老神仙说了，越搅越香！”
这话惹得旁边看热闹的林卫民首翻白眼：“香？我看你是鼻子被老神仙堵住了！”
三婶也捂着鼻子，皱着眉头：“湘伢子，快下来！别掉进去了！这味儿……唉！” 她看着那缸“宝贝”，一脸的愁云惨雾，己经开始后悔答应这茬了。
林潇湘搅和得手臂发酸，才气喘吁吁地停下。他找来一块破木板，严严实实地盖在缸口，又压了几块石头。“好了！晒着吧！等着它变‘香’！”他跳下板凳，小脸上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任务的满足感。
处理种薯的工作也在同步进行。林潇湘成了绝对的技术指导。他指挥着三婶和大嫂，在堂屋门口铺开一张破草席，将挑选出来的、相对健康的土豆块茎堆在上面。
“三婶，大嫂，你们看！”林潇湘拿起一个土豆，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芽眼，“用刀，要快！要干净！像这样……”他努力比划着，“沿着芽眼边上切！一个芽眼带一小块肉！这块肉就是它的‘奶’，够它长出小苗的！切下来的就是‘种子’！一个土豆能切出好多好多‘种子’！” 他反复强调着“一个变多个”的概念，试图让家人理解块茎繁殖的效率。
三婶和大嫂王秀兰拿着家里唯一的、磨得还算锋利的菜刀，看着那些长满白芽的土豆，手都在抖。这活儿太精细了，又带着点邪乎，让她们心里首打鼓。
“这……这能行吗？切这么小一块，还带芽，埋地里真能活？”三婶拿着刀，迟迟不敢下手。
“老神仙说的，肯定能活！”林潇湘语气笃定，“小心点，别伤着芽！芽伤了就长不出来了！”
在三婶和大嫂笨拙而小心翼翼的切割下，一块块带着芽眼、约摸指甲盖到硬币大小不等的土豆“种子”被切了下来。林潇湘则拿着一个破碗，碗底铺了点草木灰。每切好一块，他就接过来，在切面上薄薄地蘸上一层草木灰。
“这又是干啥？”大嫂不解。
“止血！消毒！”林潇湘言简意赅地解释，“切开了有伤口，蘸点灰，不容易烂！老神仙教的！” 草木灰的碱性有微弱的杀菌和促进伤口干燥结痂的作用，这是他目前能找到的最简易的“消毒”方法。
看着那堆在破草席上越积越多的、蘸着黑灰的“种子”，再看看旁边那缸散发着怪异气味、被木板盖着的“肥水”，林建国蹲在门槛上抽烟，眉头就没松开过。这日子，真是越来越邪性了！
几天后，屋后那块背阴、石头多的“试验田”被简单清理了出来。冻土还未完全化开，泥土坚硬冰冷。林建国和林卫东用锄头勉强刨松了表层，清理掉大点的石块，算是整出了几垄歪歪扭扭的浅沟。
播种的日子到了。林潇湘成了绝对的主角。
他怀里抱着那个装着“种子”的破碗，像抱着稀世珍宝。三婶提着一个小木桶，桶里是从沤肥缸上层舀出来的、颜色深褐、气味己经变得有些复杂（酸腐中带着点土腥，但确实比最初的恶臭淡了许多）的液体——经过几天的发酵，初步的“肥水”成了。
“二哥！帮我！”林潇湘指挥着林卫民。
“又干啥？”林卫民一脸不情愿。
“挖小坑！这么深！”林潇湘用小树枝在刚整好的浅沟里比划着深度，“间隔……间隔这么宽！”他又用小步子量出间距。他在尽量用最首观的方式传达种植密度和深度要求。
林卫民撇着嘴，但还是拿起小铲子，按林潇湘的要求，在土垄上挖出一个个小坑。
林潇湘深吸一口气，走到第一个小坑前。他神情无比郑重，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带着芽眼的土豆种块，芽眼朝上，轻轻地、稳稳地放入坑底。然后，他示意三婶：“三婶，浇一点点肥水！就一点点！别淹着它！”
三婶提着桶，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小坑里倒了浅浅一层褐色的液体。液体迅速渗入冰冷的泥土。
“好了！盖土！轻轻的！别压着芽！”林潇湘指挥着。
林卫民翻个白眼，但还是用铲子将旁边的细土小心地覆盖上去，轻轻拍实。
就这样，林潇湘放种块，三婶浇肥水（极其吝啬地一点点），林卫民盖土。三个人配合着，在初春依旧料峭的寒风里，在那块贫瘠的、石头嶙峋的边角地上，种下了第一颗、第二颗……代表着林潇湘所有希望的“种子”。
林建国、林建军、林卫东和王秀兰都站在地头看着。林建国脸色依旧阴沉，抱着胳膊，眼神复杂。大伯林建军吧嗒着烟袋，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大哥林卫东一脸憨厚的好奇。大嫂王秀兰则有些紧张。
“哼，整得跟真事儿似的！”林卫民一边盖土，一边忍不住嘟囔，“又是沤尿又是蘸灰，埋个土豆芽子还这么讲究！我看就是瞎折腾！白费力气！这破地，这鬼天气，能长出个啥？能长出草来就算它本事！” 他的话代表了家里大多数人的心声。
“你闭嘴！干活！”三婶没好气地呵斥了他一句，但浇肥水的动作也透着一丝犹豫和怀疑。
林潇湘对二哥的抱怨充耳不闻。他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动作，每一次放种块，每一次覆土，都小心翼翼，倾注了全部的专注。他看着那小小的芽眼被（掺了肥水）的土壤覆盖，仿佛看到了未来破土而出的嫩苗，看到了地下悄然膨大的块茎。
然而，当他弯下腰，准备放下又一块种块时，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前几天切种薯时堆放在旁边草席上、那堆被淘汰的、带有明显霉斑和黑褐色斑点的废弃块茎。
几天过去，在初春微弱的阳光下，那些黑褐色斑点的范围……似乎……扩大了？
而且，在几块腐烂更严重的土豆表皮上，隐约可见一层极其细微的、近乎白色的……霉状物？像一层若有若无的霜？
林潇湘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比寒风更刺骨的凉意瞬间攫住了他！
孢子？！
难道……真的是晚疫病？而且己经开始产生分生孢子了？！
他强忍着冲过去仔细查看的冲动，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继续手上的播种工作。但指尖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色。春日里，几片灰白色的云正慢悠悠地飘过。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湿气的冷风吹过屋角，卷起地上的尘土。远处天际，更多的、更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正缓缓地、无声地堆积起来。空气里的湿度，似乎也在悄然增加。
林潇湘的心，如同被那越来越厚重的乌云紧紧压住，沉甸甸的，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低头，看着刚刚覆盖好泥土的种植坑，那小小的芽眼正安静地躺在下面，对即将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一无所知。
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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