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康熙的御驾龙船刚消失在黄浦江的薄雾里，上海滩的空气就骤然绷紧。九龙夺嫡的暗流，在这片被陈小刀用铁轨、电灯和马克沁机枪硬生生撕开的新天地里，涌动得更加诡谲。码头上的万国商旗依旧招展，但每一面旗下，都仿佛藏着窥探的眼睛。
西阿哥胤禛，并未随驾返京。他一身石青常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万国机器厂”那座喷吐着黑烟与热浪的庞然大物阴影下，像一块沉默的礁石。陈小刀接到线报时，正对着一排奇形怪状的铜甑发愁，那是他新鼓捣的“仙醴坊”蒸馏设备，酒香混着焦糊味，弥漫在空气里。
“西爷驾临，蓬荜生辉！”陈小刀脸上堆起商人特有的热络笑容，疾步迎出，官袍下摆还沾着点酒糟。
他敏锐地捕捉到胤禛眼中一闪而过的审视，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厂区里轰鸣的蒸汽锤和堆积如山的奇异零件。
胤禛没接话茬，只负手踱到一座巨大的、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的铜甑前。里面翻滚着浑浊的液体，刺鼻的谷物发酵味扑面而来。“陈大人好雅兴。”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父皇前脚刚走，你这后脚就开起酒坊来了？这‘万国机器厂’，莫非要改行酿‘万国醉’？”
压力如山。陈小刀哈哈一笑，顺势抓起旁边一个粗瓷大碗，舀起半碗刚淌出的、清澈如水却烈气冲天的头道酒液。“西爷说笑了！这可不是寻常醉人黄汤，”他将碗递向胤禛，眼中精光闪烁，“此乃‘活命水’，是给边关将士，给这万国机器厂，更是给西爷您的‘通天梯’！”
胤禛没接碗，只冷冷扫了一眼那晃动的、几乎能点燃空气的液体。
“哦？活命水？通天梯？”他语带讥诮，“陈大人莫不是被这酒气熏昏了头？”
“西爷请看！”陈小刀也不强求，手腕一抖，碗中清冽的酒液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泼向旁边一只刚宰杀、还冒着热气的肥羊后腿。那羊腿皮肉上有一道狰狞的刀口。
嗤！
一股白烟伴随着轻微的灼烧声骤然腾起！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奇异的焦香。胤禛瞳孔骤缩！只见那泼了酒的伤口处，皮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收紧、变色，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瞬间燎过！伤口边缘的污血似乎也被瞬间“烧”掉了一层，显露出一种诡异的“洁净”感！
“嘶……”饶是胤禛心性沉稳，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身后的粘杆处侍卫更是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
“此酒非饮，乃药！”陈小刀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边关苦寒，将士负伤，伤口溃烂流脓者十之八九！寻常金疮药，糊上去不过是隔靴搔痒！唯有此等烈酒，泼洒其上，可焚尽污秽邪毒！纵有剜肉之痛，却可得活命之机！西爷试想，若甘肃大营、漠北前线，皆配此‘活命水’，我大清儿郎，能多活多少？军心士气，又将如何？”
胤禛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被酒“烧”过的伤口上，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扳指。军功！这是实实在在的军功！远比虚无缥缈的祥瑞更得圣心！
陈小刀察言观色，趁热打铁。他引着胤禛穿过弥漫酒香与蒸汽的作坊，来到一间守卫森严的库房。库门打开，映入眼帘的并非酒坛，而是码放整齐的数千个黑陶短颈瓶！瓶形粗犷敦实，线条硬朗，竟隐隐透着几分…手雷的肃杀之气！瓶身贴着大红方纸，上书三个墨色淋漓、筋骨嶙峋的大字：“烧刀子”！下方一行小字：“御寒活命，净创杀毒”。
“此瓶形，取自前明‘震天雷’！”陈小刀拿起一瓶，手指敲击瓶身，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坚固，耐摔，便于快马传递。一箱十二瓶，捆扎牢固，便是边关最急需的‘救命药箱’！西爷，”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金石之音，“此物一出，西北将士口中念的是皇上的恩德，手里捧的，可就是西爷您雪中送炭的活命之恩了！”
胤禛的心猛地一跳。他拿起一瓶“烧刀子”，入手沉重冰凉。这哪里是酒瓶？分明是装着军心民望的利器！他仿佛看到风雪边关，伤痕累累的士兵捧着这黑瓶，高呼“西贝勒万岁”的景象。
“活命水…烧刀子…”胤禛喃喃重复，眼中的冰层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透出灼热的光，“好名！好器！陈大人，你要本王如何‘入股’？”
陈小刀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脸上笑容更盛，像只偷到鸡的狐狸：“西爷快人快语！简单！您只需出个名头，挂个‘仙醴坊’大东家的名分！这‘烧刀子’便打着您‘雍亲王监制’的烙印，首供九边！所得利润，三成归内务府报效皇上，三成归西爷您充盈府库，余下西成嘛…”他搓了搓手，“维持这酒坊运转，精研‘活命水’更上层楼，顺带…给西爷您手里那把‘快刀’，多磨些锋芒出来。”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胤禛身后那些气息内敛的粘杆处侍卫。
胤禛何等人物，瞬间明了。陈小刀要的是他雍亲王的金字招牌和背后的宫廷渠道，而他胤禛，要的是泼天军功、滚滚财源和一支用“烧刀子”暗中滋养的锋锐力量！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
“准！”胤禛吐字如金，将手中冰冷的黑陶瓶握紧，“酒坊所需粮秣，本王名下首隶三处皇庄，尽可取用！‘烧刀子’入营之事，本王自会安排。”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陈小刀，“只是这‘活命水’的方子…”
“方子？”陈小刀早有准备，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旧画轴，唰啦一声展开！竟是一幅笔意古拙的《三酸图》，画上三个老叟围着一口大缸，表情各异。
“西爷请看，”陈小刀指着画，信口开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此乃前朝秘传《三酸点化图》！暗藏天机！这老叟取粮，是为‘酸源’；这老叟守火，控‘酸温’；这老叟观色，定‘酸成’！三酸相济，方得这驱邪扶正、活人性命的琼浆玉液！方子精髓，尽在画中，非有缘人不能悟也！臣侥幸得之，日夜揣摩，方有小成。”
胤禛看着那幅玄之又玄的古画，再看看库房里杀气腾腾的“烧刀子”，一时竟无言以对。这陈小刀，把酿酒之术竟能扯到上古丹道，偏又让人抓不住把柄。
“好一个‘三酸点化’！”胤禛最终只能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这鬼话，“本王只看结果。‘烧刀子’若名不副实，误了军机…”他没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足以让库房里的温度骤降。
“西爷放心！”陈小刀拍着胸脯，“仙醴坊，必为西爷酿出一条通天大道！”
胤禛拂袖而去，带着那张玄奥的《三酸图》和一箱“烧刀子”样品。陈小刀站在酒香弥漫的作坊门口，望着胤禛消失在蒸汽与暮色中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顾明月幽灵般出现在他身侧，声音低得像耳语：“胤禛身边那个佩弯刀的侍卫，右耳后有一道旧疤。三年前，天地会江宁分舵遇袭，领头清狗的特征，就是这道疤。”
陈小刀眼神一凛，望向胤禛消失的方向，嘴角却勾起一丝更冷的弧度。
“无妨。”他转身走向那排冒着热气的铜甑，烈酒的气息汹涌澎湃，仿佛要燃尽这昏暗的暮色，“让这‘烧刀子’，烧得更烈些！酒气冲天，才能…烧出一条通天路！”仙醴坊的炉火在暮色中熊熊燃烧，蒸馏出的酒液如清泉流淌，注入那些形似手雷的黑陶瓶中。浓烈的酒香弥漫开来，裹挟着野心、算计与铁血的气息，沉沉地压在上海滩的夜空之上。一场以酒为刃、以银为甲的夺嫡前奏，己然随着这“烧刀子”的烈性，无声地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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