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天光被苏州河浑浊的河水吞没,白日里喧嚣震天的码头终于沉寂,只余下河水拍打堤岸的呜咽。然而,河面上却漂浮着异样的风景。无数破碎的布片,粗麻、土棉、甚至夹杂着些许残破的绫罗,像是一场怪异而盛大的水葬,随波逐流,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靠近万锭厂的河段。
岸边,一个穿着半旧绸褂、须发皆白的老者,望着这满河的“尸骸”,捶打着胸口,发出杜鹃啼血般的哀嚎:“反了!全反了天了!”正是松江土布行会的曹会长。他老泪纵横,手指颤抖地指向远处纱厂灯火通明的轮廓,那里机器轰鸣声日夜不息,如同巨兽的喘息。
“女娃子不穿家织布,套上那洋鬼子的花裙子满街跑!种地的泥腿子,也敢披着机器轧出来的便宜货下田!祖宗传了千百年的手艺啊…纺车、织机、手艺人指尖的老茧…都要绝在我们手里了!列祖列宗啊,我曹大年愧对你们啊!”他的哭声在寂静的河岸回荡,凄厉而绝望。
突然,一只冰冷的、包裹着粗糙帆布的铁钳,如同毒蛇出洞,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浓重的阴影里探出!猛地钳住了曹会长枯瘦的胳膊!
“啊!”曹会长魂飞魄散,惊叫未出口,就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力狠狠拽离了河岸,拖进一片震耳欲聋的钢铁丛林之中——万锭纺纱厂的蒸汽机房。
浓烈的机油味、灼热的蒸汽、巨大的金属构件在昏黄汽灯下投出狰狞的暗影。曹会长吓得魂不附体,牙齿格格打颤。
陈小刀的身影从一台轰鸣咆哮的巨型蒸汽锅炉旁转出,脸上没什么表情。他随手抄起一根刚从流水线上取下的、犹自散发着高温余韵的纺锤。那纺锤通体由精钢打造,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尾部还连接着几缕未断的棉线。
“曹会长,”陈小刀的声音在机器的轰鸣中异常清晰,他把那根滚烫的纺锤不由分说地塞进老人颤抖冰凉的怀里,“摸摸,烫不烫手?”
“啊!”曹会长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触电般猛地一缩手,纺锤“当啷”一声砸在铁板上。他踉跄后退,惊恐万状地盯着那犹自微微震颤的金属凶器,又看向陈小刀,如同见了九幽厉鬼,“妖…妖物!摄人心魄的妖物啊!”
“妖物?”陈小刀嗤笑一声,弯腰捡起那根纺锤,指尖拂过上面精细的螺纹,“会长,是妖是神,得看你怎么用它,用它做什么。”他不再看老人惨白的脸,转身走向机房深处一扇厚重的、覆满油污的铁门。
吱嘎!
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股不同于机房的、混合着丝线清香的暖风扑面而来,还夹杂着另一种低沉而规律的轰鸣。
陈小刀侧身:“看清楚了,曹会长。”
曹会长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探头望去。
眼前景象让他如遭雷击,瞬间忘记了恐惧,只剩下彻骨的震撼!
门后是一个巨大的下沉式地窖,灯火通明。百架外形奇特的机器整齐排列,骨架依旧是冰冷的钢铁,齿轮咬合传动,发出强劲的节奏。然而,从这些钢铁怪兽口中“吐”出的,不再是廉价的灰白棉布,而是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的缂丝云锦!
金线、银线、孔雀羽线在飞速穿梭的梭子牵引下,于素色底缎上交织出繁复绝伦的图案。牡丹雍容,凤凰展翅,祥云缭绕…那些只存在于宫廷贡品和传说中、需要顶尖绣娘耗费数年心血才能完成的绝世珍品,此刻正源源不断地从这些钢铁怪兽的口中流淌出来!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顾明月不知何时己站在一架机器旁。她伸出纤纤玉指,指尖轻柔地拂过一匹刚刚织就、金线勾勒出怒放牡丹的云锦缎面。那细腻的触感,温润的光泽,与她身后冰冷坚硬的钢铁机器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曹会长,”顾明月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轰鸣,“老手艺的魂,配上新机器的力。一匹这样的云锦,在京城、苏杭、乃至海外,值多少?”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老人那张因极度震惊而彻底僵住、沟壑纵横的脸上,“是抱着你的老纺车等死,还是…搭上这万锭厂的快船,让松江云锦的名号,响彻寰宇?这活路,你要不要?”
曹大年,这位松江土布行会的老会长,挺首了一辈子的脊梁,此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他看着那匹在灯光下流淌着金光的牡丹云锦,又看向地窖里轰鸣不息的百架“妖物”,浑浊的老眼里,恐惧、迷茫、不甘、挣扎…最终,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亮光所取代。
他双膝一软,对着陈小刀和顾明月,对着那些吞吐锦绣的钢铁巨兽,“咚”地一声,首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求…求陈大人…顾姑娘…”他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给松江的织户…给祖宗传下的这门手艺…指条活路吧!”
钢铁的脉搏在地窖里强劲跳动,吞吐着属于新时代的锦绣华章,也碾碎了旧时代最后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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