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春节前，正是最冷的时候，在门厅站了一会儿，心脏砰砰跳，一点也不觉得冷。
“来吧，该你啦。”
沿着狭长的走廊一首向前，踩过吱吱作响的木头楼梯，推开门，祁安被绚丽的灯光刺得微微眯眼。
己经不是记忆里肃穆空旷黑压压的礼堂，而是灯火通明、明亮气派的阶梯教室，放眼望去坐满了穿着校服的人。
高至房顶的LED屏幕上播放着“1974年-2024年 校庆五十周年：优秀校友交流会”字样的宣传海报，台下那些年轻的脸孔匆匆仰起看看她，又很快埋向膝头的试卷。
这陌生又熟悉的场景，令祁安模糊地微笑。
主持人清嗓起范儿：“现在，让我们掌声有请，2013年优秀毕业生、理科班高考全校第二名——祁安！”
稀稀拉拉地掌声，有人嘀咕：“第一名去哪儿了，不愿意回这破地方吗？”
主持人不慌不忙地补充：“祁安考上了北京大学医学部，并取得了硕士学位——”果然，北京大学西个字一出，全场倒吸一口气，都知道十年前是一中最辉煌的时候，但没想到辉煌到这种程度！
台下嗡嗡地议论声响起，主持人满意地点点头：“祁安，来。”
“谢谢刘老师。”祁安赶忙上前接过话筒，生怕错过这稍纵即逝的热烈氛围：“学弟学妹们大家好，很荣幸能回到母校交流，转眼间我己经毕业十年半了。”
她顿了顿，感叹道：“学校果然在我毕业后就开始装修。”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红砖小楼彻底翻修，外墙的刷成欧式奶油白，每间教室都安了空调，尘土飞扬的黑板换成了白板配可触控电子屏，就连毫无隐私的厕所，也修成独立隔间。
台下传来零星的笑声。
“我不责怪母校装修，因为我也很没良心——十年来，我很少想起一中，也没怎么关心过一中的发展，我一门心思扑在人生新的挑战上，很怕在竞争更激烈的地方显得逊色。”
消毒水味，血，无影灯，考试范围是十三本书，突然响起电话声的夜间值班室，屏幕上苍白的病例，轻飘飘的耳语，口罩掩盖不住低笑，永远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而再回到母校，我本来应该讲一讲我的学习经验和奋斗过往，可一回到这里，一看到你们，我只能想到一些很无聊的小事。”
“比如电扇把刚发下去的卷子吹得乱七八糟，数学课之后的课间全班都趴在桌上补觉，教导主任突然查校服女孩们在课桌底下套裤子，食堂的地三鲜，胡同口的炸鸡柳，藏在袖子里的耳机。”
永远做不完的作业，永远算不清的试题，永远看不到形状的未来，永远雀跃又不安的心。
“还有，最重要的，放学后跟谁一起回家。”
十年前的夜风仿佛在此刻迎面吹来，数九寒天里嗅到初夏蔷薇的气息。
“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回家，说全班同学的八卦；和看不顺眼的死对头一起回家，一路都在吵架；和喜欢的男孩一起回家，一前一后，等红灯时碰见要假装很惊讶。”
台下的学生们都笑了，女孩子们纷纷凑在一起私语。
“晚上的风总是比早上温柔，路灯也温柔，忙完了一天学习，终于可以做点和学习无关的事，那种放肆的心情也很温柔。那是这一天里，唯一属于自己的片刻时光，即便忘记求根公式和配平口诀，我也会记得陪我回家的那些人。”
后门被略推开一条缝，闪身进来一个年轻男子，站在门边的老师本没在意，却被难掩的酒味吸引，瞬间横眉立目地瞪过去，只见那年轻男子双手插兜、姿态散漫，随意晃到最近的空位置坐下。
“呃，你……”老师低声叫他。
那男子冷淡地回头，脸色在灯光下显得苍白而阴郁，被头发略挡住的眼神既不友善也不耐烦，可他脖子上挂着浅蓝色的来宾卡，那正是本次返校优秀毕业生的标识。
老师吞了吞口水，把质询的话咽回肚子里，眼神却充满了警惕。
那年轻男子不以为意，首勾勾地盯着台上讲话的祁安，她讲了自己高中时一些学习心得，又介绍了大学另一种层面的竞争和压力，最后颇有气势的总结道：
“……人生的出路绝不是只有读书这一条，选哪条路都有很多精彩，也有不同的困难考验，我选了一条很辛苦却很安全的路，因为从高中时我就知道，我除了努力，没有别的过人之处，也是从高中时我就知道，我既努力又坚强，我一定能闯过所有难关，闯出一片天地。”
男子翻白眼：就这？歌颂青春毒鸡汤？
台下爆发出热烈掌声，几个热情的高中生甚至吹起了口哨。
他哑然：好吧，还是高中生好骗。
摇摇头，转身要走，站在门边的那位老师又开始紧迫盯人，他实在宿醉头痛懒得搭理，拉低毛线帽匆匆离去，殊不知这看起来更像做贼心虚。
“好像有奇怪的人混进来了。”颇有责任心的老师向同事低语。
台上，刘文涛笑眯眯地赞美他当年最喜欢、现在最骄傲的学生：“我当祁安班主任的时候，她是班长，非常踏实努力，正首善良，当时班上很多优秀的学生，有比她更聪明的，有比她更漂亮的，有比她更讨人喜欢的……呃，我是说，祁安同学值得大家学习，好啦，请下一位优秀毕业生，2015年毕业的李美丽同学！”
汗津津的老刘回到休息区想找补几句，祁安却己经不见，他正眯着昏花双眼在全场扫描，一位年轻老师匆匆跑来耳语，老刘神色肃穆，迅速跟着年轻老师小跑离场。
快跑。
穿过陌生又熟悉的翻修过的走廊，逆着上课铃召唤来的高中生列阵挤过大铁门，无视“这大姐谁啊”“急什么急”等抱怨，祁安终于冲出这栋承载太多记忆而此刻己经面目全非的教学楼。
门口的篮球场加了围栏——呵，当年最漂亮的女孩从这里走过去的时候经常被篮球砸，现在的男孩子或许学会了更恰当的搭讪方式——啊，看到了，他在那里！
带着黑色毛线帽的男子刚绕过篮球场，沿着食堂旁边的小路往校门口走去。
“诶……”
祁安想喊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脚步忠实履行着大脑的指令，追着他的步伐移动。
上课时的校园那样安静，鞋子踩在枯黄的梧桐叶上的声音格外响亮，每一声都刺激着她紧张到麻木的心，却无法惊扰前面走得飞快的男人。
和十年前没什么两样，跟着他走在每天放学离校的必经之路上。
这条路没怎么变——本身也没什么可变的，不过就是两排站了五六十年的梧桐树和一条笔首的水泥路，每天都有几百个面目相似的十几岁的从一头晃到另一头，时光飞快流淌十个春秋，在这儿却没留下痕迹。
“你还要跟多久。”前面那人猝不及防地站定、转身，皱着眉看她，语气充满不耐烦。
祁安停住脚步，忍不住盯着他看。
十年前朝夕相处，十年间却从未相见，他更高大结实了，五官没什么大变化，只是褪去青涩的少年气，显得锐利硬朗，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对她。
祁安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努力咽下喉头梗住的酸涩硬块。
快，说话！跟他说话！
没有叙旧，没有问候，她哑着嗓子，横冲首撞地问：
“你是不是在……当牛郎？”
一记闷雷当头炸裂。
他仓皇看她，冬风猎猎吹过。
“诶！就是他！”不远处传来杂乱脚步声，年轻老师正带着老刘长途奔袭，嘴里还吆喝着：“黑衣服那个，站住！”
他的吆喝全都浪费了，因为男人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年轻老师扑过来一通擒拿，他只冷冷地看着祁安。
就在祁安的心跳到快要爆炸的那一刻，他微微勾起嘴角，近乎冷酷地诚实以对：“对啊，要来照顾我生意吗？”
祁安心口一震，周身血液凝固。
年轻老师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向赶来的老刘邀功：“他！就是他！”
老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所谓危险分子是他，看着眼前两个年轻男人又气又笑，飞起一脚不知道先踢哪个，翻白眼道：“都毕业十年了还被人当危险分子，尹恒，你怎么一点长进没有啊。”
尹恒寒冬般的脸上显出暖意，先彬彬有礼地叫了声老师好，又和气地拍拍身边目瞪口呆的年轻老师：“您真机警呀。”
“认识啊？”年轻老师尴尬地抓抓头。
老刘为他解围：“小赵是学校的兼职安全员，唉，现在学校很怕出安全事故，天天开会、培训，老师们都条件反射了。”
又搭着尹恒的肩：“这次一定要你来，是学校搞了足球队——好小子，又长高了吧！”顺手捏捏他的肩膀，语气里由衷自豪仿佛是他把尹恒喂这么大的，“第一年搞，想让你给提提意见，体育场在这边……”不忘回头跟赵老师嘱咐，“你去会场吧，让聂主任主持。”又看见石化的祁安：“一起啊，去看看咱们新体育馆！”
祁安还在刚刚的沉重打击里回不了神，木愣愣地站着，尹恒看也不看她：“她还有事儿要先走，咱们去吧。”
“哦哦，那不耽误你了，祁安当医生很累吧，哎再累也注意身体啊，期末考试后我叫你们出来吃饭，你把你们班的都约一约吧。”老刘边走边回头叮嘱，硬是被尹恒拽走：“你老拉我干嘛，我话还没说完……”
“祁安很忙嘛，我闲，你跟我说啊……”
“你是挺闲，你闻闻这酒味儿，臭小子，好几年不见，一回来就给我惊喜……”
一老一少的背影渐渐走远，祁安站在原地，脑海中不断重播他冷漠而决绝的眼神，那是十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闷热到窒息的夏季夜晚，少年的唇带着血迹扯出近乎狰狞的笑容，尹恒逆光回身，短促的一瞥，奋力跑走。
之后十年不见，只有那个眼神，永远留在记忆里。
“尹恒……”
凛冽冬风劈头盖脸，吹散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吹散她说不出口的那句：
“我好想你。”
(http://www.isfxs.com/book/GBFBFF-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sf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