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的受伤和走廊里禁止奔跑的标语,形成了高三开始的标志,被反复回味铭记。
尽管他很快返校上学,但额头仍有紫红肿包惹人注目,全年级同学都认识了他似的,“小心点”“疼不疼”“以后注意”此起彼伏,他淡淡地点头一笑而过。
在尹恒看来,大家关心林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老师们关心林默,是因为他父母都是老师,父亲曾在一中教物理,后来辞职去培训机构,现在己是一课难求的金牌讲师,母亲在附近一所公立初中教数学,后来转行政岗做财务工作。
而林默受同学们欢迎,主要是因为仗义可靠,在一中混得年头比较久,谁都卖他面子,男生们都很江湖地叫他“默哥”,除了尹恒。
“黑狗,打羽毛球啊?”尹恒从后面勾住林默的脖子,拖着他往羽毛球场走。
“风很大……”林默懒洋洋道。
“是哦,那踢球去,你守门?”
“你去吧。”林默扒拉开尹恒的胳膊,“不用管我。”
“你是不是……”还在想医院里的事,后半句话尹恒咽下去了。
那天傍晚,他翘课跑到医院去看林默,一路上还想着怎么取笑他,真找到病房却见一屋子人呜呜地哭,甚至几个年轻护士都止不住地擦眼泪,压抑到令人心碎。
林默见他懵懂地站在门口,招手让他进来,轻声告诉他:隔壁病床年仅9岁的小孩去世了,熬过了两次手术,还是没能逃过死神的追踪。
尹恒不知能说什么,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
两人目送着女孩家属收拾好物品,相互搀扶着离开病房,迎面走来林默的母亲,她挽住小孩母亲的手,欲语泪先流,两个母亲都说不出话,颤抖着拥抱了在一起。
“我要是死了,你常去看她。”林默突然说。
“呸呸呸!”尹恒像触电般跳起来猛啐。
林默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在这样悲怆压抑的场合里,这一抹笑容酸涩沉重,和纱布一起层层裹住少年的心:“我说真的,她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尹恒蔫头耷脑地坐下,半晌,点了点头。
林默没告诉尹恒,他今天撞玻璃,是因为突然晕眩,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身体还在奔跑中,意识己经抽离到真空地带,他仿佛悬浮在空中看着自己的肉身像失控的汽车向前栽倒,却无力阻止。
玻璃破碎的瞬间,疼痛将他的意识拽回躯壳,好疼好疼,啊,很好,还能感觉到疼。
或许他的身体就是一辆出厂设置不合格的汽车,今天发动机故障,明天刹车坏掉,就该早早由上帝召回重造,免得害人害己。
可他终究不是一辆汽车。
“你身体还好吗?”尹恒低哑地问。
“没大碍。”他不想让他担心。
“那快点出院吧。”尹恒道,“回学校去。”
林默刚想打趣他这个逃学的人劝他赶紧回去读书,回头看他,他眼神真挚:“学校里有好多快乐的傻子,我,老张,老袁,还有篮球队那几个,你应该跟我们这些快乐的傻子一起玩。”
远离医院这样沉重的气氛,到学校里来,只想晚自习前去买炸鸡柳和奶茶,偷看漂亮女同学的侧脸,做那些毫无实用性的数学题,为算出一个现实生活中绝不可能碰见的数字感到快乐。
林默一笑:“好呀。”
这次住院时间不长,但回来后林默比之前更不爱动,见尹恒一脸担心,林默就往祁安旁边一坐,“我想跟班长玩儿。”
体育课是仅剩的放风时间,学校要求全体高三生每周必须上三节体育课,且不许回教室看书,必须在户外运动。
男生们大都自选球类运动跑出一身臭汗,女生们三三两两边逛操场边背书,背两页就开始聊八卦,但好歹也算是散步运动了。
祁安和王小鹿都是揣着书出来的,刚找个背光地方坐下准备开卷有益,林默就凑热闹来了,尹恒盘着双臂斜眼看她俩:“你们仨,站起来,动起来!”
尹恒的话可以当作放屁,体委的命令却不得不从,祁安没好气地对林默:“谢谢你啊。”林默憨厚一笑不以为意,一男两女的少见组合开始逛操场。
“默哥,你头痛不痛?”小鹿跟谁都聊得起来,蹦蹦跳跳地走在中间。
“有点。”
“你没被玻璃划破脸,万幸哦。”
“哈,是。”
祁安无语:这俩聊啥呢?
忽然,小鹿话锋一转:“默哥,你为什么还要来上学啊,高三那么辛苦,你还敢上两次。”
“不上学也没事干啊,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总不能在家等死吧。”林默笑道。
这回答让祁安心里一紧,林默很少谈及自己的病情,一提起来就是死啊死的,这似乎不是什么正面态度,可小鹿优哉游哉,很自然地继续发问:
“都要死了耶,当然是做最想做的事,你死之前最想做什么?
林默想了想,又笑:“上学。”
“不是吧你!”小鹿发出夸张大叫,手舞足蹈地作法:“被老刘附身了嘛?出去!脏东西!离开默哥!”
林默摸摸后脖颈:“我说真的,去年读了两个月就住院手术了,只能留级一年,今年能活着来上学,真的很好。”
见小鹿还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林默解释:“我因为生病,小学和初中都没读完,毕业典礼也没参加过,所以很想读完高中,跟你们大家一起毕业。”
小鹿笑道:“哎哟,我们这么好?”
“好啊,当然好!”林默站在足球场边,双手插兜,微笑看着满场疯跑的野人,总有使不完的力气,热热闹闹阳光灿烂,“像夏天一样好。”
林默小学时就检查出心脏病,当时命悬一线,所幸最后坚挺地撑过手术,比较健康的长大了。
可这种健康只是“比较”,凡事需要格外小心,否则一场小感冒可能演变成重症肺炎,一次激烈的篮球比赛可能导致缺氧性昏厥,所以避免劳累、避免寒冷、避免刺激,避免一切痛快和纵情,以不愠不火的平淡状态,度过整个璀璨的青春期。
如此小心却未能阻止悲剧重演。去年十月,林默在高三期中考试的清晨再度发病,看着林默长大的老专家建议再去其他医院问问,那意思是他无能为力了。
林默父母在征询他意见后决定出院静养。半年后,林默要求复学。
足球滚向他们的方向,“黑狗!这边!”尹恒叫他踢过去。
林默懒懒迈步追上那颗皮球,然后猛抽一脚,把球向反方向踢远。
“黑狗!”
“默哥!”
“弄他!”
几个男生立刻不依不饶地围上来,撵着林默追足球去了。
尹恒是在学校组织的围棋比赛上认识林默的,那时候他高一,林默高二,两人一路厮杀会师决赛,下了一个多小时也没分出胜负,业余选手下成这样己经技惊西座,主要是晚自习都快下课了不能再拖下去了,急着下班的老师当场宣布他们俩并列第一。
后来就经常一起玩,林默安静沉闷,尹恒活泼咋呼,别人都好奇他们性格差这么多,怎么能玩儿到一起去。但尹恒对祁安说,他俩一起玩的时候,新奇的坏主意都是林默出的,他觉得真实的林默被困在这具颓败的身体里,他很想让他自由。
小鹿咯咯傻笑:“跟默哥聊天好像看心理医生。”看看手里的书,“高三也那么痛苦了。”没听到回应,小鹿回头,祁安的五官苦大仇深的挤在一起,几乎快哭了。
“干嘛啦你!”小鹿无奈。
“我也知道不应该……但是实在忍不住……”祁安扁嘴,“心疼他。”
“你是不是想到你爸爸了?”小鹿挨着祁安,替她遮挡擦眼泪的动作。
“本来没有,你一说我反而想到了,我说王小鹿,你跟人聊天的时候不能太首白,你看默哥,死啊死的都说出来了,这样不好。”祁安念叨她。
小鹿轻盈地蹦跳几步,装作被弹开的样子:“哎哟哟,谁又发功了,危险!”
“幼稚……”祁安扭头就走。
“你没发现是他自己想说吗?”小鹿笑着跟上,“他想聊什么,不想聊什么,不是挺明显的嘛。”
“是吗?”祁安仔细回忆。
“因为他想说,我才往下问的哦。”小鹿耸耸肩,“他就想闲聊几句,我是这样觉得。”
“可我们……”也不太熟,为什么会主动聊这么沉重的话题。
“对他来说,生病就是常态,为什么不能讲?祁安,有时候我们不需要给对方太的回应,要有一点空白,否则对方会有负担。”小鹿回头看她,眼睛明亮,唇上带笑,“我是这样觉得。”
王小鹿总像个肥皂泡一样,五彩缤纷、轻盈自由,她是空的,什么都穿透她,什么都留不下,祁安有时候会担心,更多时候是羡慕,她上前一把搂住王小鹿圆润的肩膀:“哲学家啊我的鹿!”
“砰!”
飞来的足球擦过两个姑娘的头顶,砸在看台围栏上。
“哎哟,抱歉抱歉,我们看谁能把球踢进筐里……”尹恒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愧疚。
“幼稚!”祁安冲他吼——只对他吼。
“留白,留白!”小鹿安抚。
“留不了一点!”怒射一脚。
“嚯!”尹恒气定神闲,眼看足球向着离臭男生们十万八千里的地方飞去。
球“咚咚”弹了两下,竟打到操场入口处停着的一辆汽车上。
袁岳倒吸一口凉气:“那是校长的车。”
众人鸟兽散。
车停稳,校长从副驾驶位下来,殷勤的给后排开车门,根本没空管那颗球。
后排下来一位珠光宝气的妇人,在校长的介绍下左右张望学校实在不值得一看的建筑,跟着他走向行政楼。
倒是另一边车门里下来的人,一个戴眼镜的瘦削男孩,捡起那颗球,单手抛向操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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