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放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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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下放之地

 

1991年3月,春寒料峭。张万霖是搭着一辆破旧吉普车,被“送”到鹿阳县挂职的。

这辆吉普是县委办公厅的,挡风玻璃边角裂了一条缝,路上一遇坑洼就咔哒作响。坐在副驾驶的,是县委办主任宋立群,一身卡其布中山装,眼袋浮肿,嘴里嚼着槟榔。

“张同志,听说你是从地委办下来的,厉害呀。能写材料,是个人才。”宋主任笑着说,语气里有股不动声色的打量。

张万霖苦笑:“锻炼锻炼,组织安排。”

这西个字,是机关人的标准回答,实际意思就是:“我也不想来。”

一周前,张万霖刚把“耳风”挨过去,办公室突然通知他:“组织有个安排,要你到鹿阳县南塘镇挂职一年,任党委副书记,主抓乡镇企业改革。”

褚树堂当晚请他喝酒,只说了一句:“熬住。镇上虽小,官场是真。”

张万霖知道这不是升,是下。他也知道这是“避风头”的意思。地委上面有人还在盯他,“写材料冒了尖”、“不懂规矩”那一笔还没翻过去。胡秘书没再提起他,陆妍也没联系过。他成了机关里一个“还在但不响”的人。

而机关最怕的,就是你没了“存在感”。

三个小时后后鹿阳县南塘镇镇政府,是中午时分。三层小楼,灰白水泥外墙,院里晒着一堆红薯干。镇书记姓姚,五十出头,瘦高个,长脸,一副老戏骨模样。

“哎呀,小张同志来啦!年轻啊,有朝气!”他热情握手,拍着他肩膀,“咱们南塘,穷是穷了点,但土里刨金,能刨出东西来。你从地委下来的,得帮我们拿点实招。”

镇长李勇则冷淡得多,握手时手指头蜷着:“张副书记,你先熟悉熟悉,我们这儿的企业多是村办、个体户,账不好看。”

张万霖没吭声,只点头微笑。

当天安排了招待饭,炒咸菜、豆腐干、剁椒鱼头,一壶高度散白。书记姚强豪爽得很:“张副书记今天第一天上任,我敬你三杯!”

酒过三巡,书记搂着他肩膀:“你这年纪轻轻就能挂副书记,是得领导赏识。不过有些话,我不怕你笑话——镇上这几年吃紧,没几个钱,企业改革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你是文人,别嫌咱们土啊。”

张万霖回敬:“书记说哪里话,我下来就是来学习的。”

饭后宿舍安排在镇政府后楼,一间临街的小屋,石棉瓦顶,夜里风大时哗哗作响。屋内一张旧床、一张书桌、一个暖瓶,柜子里还有上一任挂职干部留下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学习资料》。

他翻了翻,夹着几张发黄的手写材料,其中一页写着:

“南塘改革困难重重,核心问题:一、乡企产权不清,二、账目虚高虚低交替,三、干部分红走后门……”

张万霖叹了口气。这“锻炼”,恐怕不是下去镀金,是下去吃灰。

张万霖开始“主抓乡企改革”的第二个月。所谓“主抓”,其实没人让他真抓。书记姚强和镇长李勇把所有企业资料“统一封存”,美其名曰“清理阶段”,其实就是“拖延观察”。

而张万霖每天能做的,就是下乡调研。他背个小笔记本,挨个跑村办企业。

有的企业是“借壳公司”——挂着农业设备厂的招牌,实际上是搞塑料小玩具出口;有的村是“假账村”——员工名单一百人,实到三十人,工资还靠镇里补贴。

他写了五份调查报告,没人看。

首到那天——塌方事件发生了。

清晨五点,村口那座小型砖窑厂的废旧房屋塌方,压死两人,伤三人。全是厂里“临工”,无劳动合同,住的是废弃仓库。砖窑厂名义上属于“村属企业”,负责人是村支书弟弟。

事故当天,县里来了三拨人:县安监、县电视台、还有县委办一个姓邵的副科长。

镇长李勇一脸铁青,私下跟张万霖说:“这事不能闹大,出一个‘情况通报’,把责任压到‘自然灾害’上去。”

张万霖眉头皱起:“这是违建厂房倒塌,跟天气有多大关系?”

“你懂个屁!”李勇拍桌子,“你以为这厂干了几年?每年给镇上交钱的!你要真把责任写死了,书记的脸往哪搁?”

当天下午,书记姚强亲自来找他:“小张,这通报你写,咱们是一个集体,出事不要慌,咱们把事压下去。文字你熟,帮大家一个忙。”

张万霖犹豫再三,写下了“连日大雨致老旧厂房基础松动导致事故”这句话,落款为“南塘镇应急处理办公室”。

通报发布的当晚,他坐在宿舍窗边,抽了一整包烟。

那一夜,南塘没风。但他心里却起了风。

事故过去一个月。事故受害者家属私下找上门来,是一位三十多岁妇女,孩子刚西岁。她不是吵闹,而是低声问:“你是张书记吧?我听说你从上头来的,我就想问一句——我男人的命,到底是天塌了,还是人做的?”

张万霖一时间哑口无言。

她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只说:“你帮我们说句话,哪怕不要赔钱,就要句公道话。”

他扶不起来,也回不了话。

那天晚上,他在镇政府会议室里,把自己关进去,把那份通报重写了一遍。那一版,写的是实情——厂房违建、监管失职、企业与村支书存在不当利益联系。

他没发出去,只复印了三份,封在信封里。最后,他烧掉了两份,剩下一份藏进办公桌底层。

他知道,这份“真通报”不会有人看。但他自己要看。否则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写材料”,还是在“写谎言”。

这一年即将过去。张万霖的挂职期只剩两个月。他的“政绩”在县里评为“良好”,原因是“工作踏实,调研细致,服从安排。”

没有人再提那次塌方。砖窑厂己拆,村支书调任镇企办副主任。死者家属后来收到一笔“灾后困难补助款”,五千元。

张万霖带走的,是一沓手写材料和一份始终没投出的“实情通报”。

返程那天,下着雪。镇书记姚强送他到县城,拍拍他肩膀:“小张,好样的,稳得住,有韧劲。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共事。”

张万霖笑了笑,没回话。

他回头看了一眼镇政府那栋灰楼,雪落在水泥墙上,像是落在一块硬馒头上,不动声色。

他知道,自己“熬过了”,但也“换了一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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