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五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一把按住小七躁动的胳膊,力道恰到好处地让他安分下来,脸上堆起圆滑的笑意。
“官人莫怪,俺这七弟性子急,炮仗捻子一点就着。话是糙了点,可理不糙。俺们兄弟水里生浪里长,泡了二十多年,这八百里水泊的深浅冷暖、暗流漩涡、鱼窝子鸟道,闭着眼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水里使家伙,”他眼角余光敏锐地扫过旁边喽啰腰间的短刀。
“分水峨眉刺、鱼叉、短刀,不敢说百步穿杨,十步之内,指哪打哪,水里的精怪见了俺们这身水腥气,也得绕着道儿走,怕被俺们叉了下酒哩!”
他这番话说得既捧了梁山喽啰,又展示了本事,还带着水泊特有的诙谐,分寸拿捏得极好。
书吏脸上古井无波,对这种带着鱼腥味的自信早己司空见惯。
他提笔,在名册上稳稳写下:“善水战,精操舟,熟水泊”。
墨迹未干,他头也不抬地抛出一个关键问题:“有无举荐人?哪位头领引荐?”
“无!”三人异口同声,声音洪亮依旧,但其中夹杂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紧绷。
没有引荐,意味着他们只是“野路子”,要过更严苛、更凶险的“筛子”,前途未卜。
书吏似乎对此毫不意外,笔尖流畅地移动着,记录着他们的回答。
“为何舍了石碣村,来投我梁山?”
这次是阮小二开口。
他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渔民特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朴实,更有一种深沉的、从骨子里渗出的无奈,每一个字都像从湖底淤泥里费力捞出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苛捐杂税如刮骨钢刀,渔霸盘剥似吸血蚂蟥。石碣村那巴掌大的水洼子,水里的鱼虾都快被捞绝了,岸上的人心也快被榨干了,养不活人了,也活不了人了。”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对家园的痛楚。
“听闻梁山泊聚义,替天行道,专杀贪官恶霸,王伦寨主仁义,分金秤银不亏待兄弟。俺们兄弟仨,特来寻条活路,也为这身水里泡出来、浪里摔打出的本事,找个能用武、能挣命、能堂堂正正养家糊口、给老娘挣口饱饭吃的地方!”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家中还有何人?”书吏追问,这是衡量风险与忠诚的重要一环。
“家中尚有老母一人,年迈体弱。”
阮小二答道,声音低沉下去,眼中那丝深藏的牵挂再也掩饰不住,像水波一样轻轻漾开。
书吏不再多言,将信息登记完毕,合上写满墨迹的名册,动作一丝不苟。
他翻开新的一页,取出三块边缘粗糙、带着新斫木茬的木牌,上面用浓墨清晰地写着不同的编号,分别递给兄弟三人。
“尔等讯息己登记造册。按山寨规矩,无引荐者,需通过考核方能上山入伙。”
“拿着牌子,去朱记酒店寻朱掌柜,食宿山寨管了。明日辰时初刻,务必在此集合,参与考核。迟到者,视为弃权。”
“考核?考啥玩意儿?”阮小七一把抓过属于自己的木牌,粗糙的木纹硌着手心,他迫不及待地追问,眼中闪烁着好胜的光芒。
书吏抬眼,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三兄弟,带着一种审视和预判。
“分步战、水战、营造、识文断字西科。择其擅者考之。若能通过,便依所长,分派山上各营头效力。”
他顿了顿,目光在阮小七跃跃欲试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补充道,“水战,自然是你们的去处。明日自见分晓。”
阮氏兄弟紧紧攥着那还带着木头清香气味的牌子,像是攥住了通向新生的船票。
他们用力挤开沉默的人群,大步流星走向那喧嚣鼎沸的朱记酒店。
身后,书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继续面对下一位沉默的投奔者。
朱记酒店内,朱二能接过牌子,只飞快地瞄了一眼上面的编号,脸上那弥勒佛般的笑容瞬间又堆厚了三分,热情得几乎要滴下油来。
“哟!三位好汉!快请快请!乙字十二号房,上房伺候着!”
他二话不说,扯着嗓子朝里喊:“伙计!带三位好汉去‘乙’字十二号房!好酒好菜备上,好生伺候着!怠慢了贵客,仔细你们的皮!”
那殷勤劲儿,仿佛来的不是三个泥腿子渔夫,而是山寨里的头领。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但胜在干净。
三张硬板床铺着新鲜的、散发着干草香气的草席。
然而,最让这浑身汗水泥浆、湖腥气熏人的兄弟仨惊喜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是房后竟连着一个热气腾腾、白雾缭绕的大澡堂子!
氤氲的水汽中,影影绰绰己有二三十条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泡在里面,水声哗啦,粗声大气的谈笑、叫骂、哼唱小调的声音混成一片,充满了赤裸裸的、生机勃勃的江湖气。
阮小七欢呼一声,像终于回到了熟悉的水域,三两下踢掉脚上沾满泥巴的破草鞋,换上门口的木屐。
“扑通”一声就迫不及待地跳进了最烫的那个池子,溅起老大一片水花,泼了旁边一个正闭目养神的光头汉子满头满脸。
“哎哟!哪个不长眼的……”
一光头汉子猛地睁开眼,一抹脸上的水,怒目而视,待看清是个半大不小的黑小子,火气更旺。
阮小七却浑不在意,抹了把脸,嘿嘿一笑,露出两排白牙。
“对不住对不住,大哥!这水忒舒坦,俺没忍住!”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条真正的鱼一样在热水里舒展着筋骨,发出满足的喟叹。
那光头汉子看他嬉皮笑脸,本想发作,但目光扫过紧跟着进来的阮小二那魁梧沉稳如山的身影,以及阮小五那带着笑意却眼神精明的脸,又看了看小七那浑然天成的野性和水里那份自在,到了嘴边的脏话又咽了回去,只咕哝了一句。
“毛头小子……”悻悻地往旁边挪了挪。
阮小二和阮小五对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也各自找了地方下水。滚烫的热水包裹住疲惫酸痛的筋骨,驱散着一路的风尘和紧绷的神经。
阮小二靠在池边,闭着眼,热水漫过胸膛,他紧绷的脸部线条终于微微松弛下来,但那双沉稳的眼睛在氤氲的水汽后,依旧锐利地扫视着澡堂里的各色人等,默默记下那些粗豪的面孔、身上的伤疤、以及偶尔流露出的只言片语。
澡堂里,滚烫的池水蒸腾起浓重的白雾,将赤裸的精壮身躯和粗犷的面孔都模糊了轮廓。
各种南腔北调、带着不同口音的话语,在这片湿热混沌的空间里碰撞、飘荡,像水汽一样无孔不入。
“…嘿,听说了没?只要能熬过预备役那关考核,哪怕还没正式编入营头,山寨每月也稳稳当当发五百文足钱!管吃管住,顿顿见荤腥!”
一个靠在池壁、肋骨清晰可见的精瘦汉子,压低声音,却掩不住话里的兴奋,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五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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