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日子,像一辆骤然加速的列车,载着少年们驶向更复杂、更陡峭的知识山峦。对晏昼而言,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踉跄与窒息。
小学时那些勉强能应付的加减乘除、拼音识字,到了初中,仿佛一夜之间被施了魔咒,扭曲成了面目狰狞的怪兽。代数课本上那些弯弯曲曲的“x”、“y”符号,像一团团纠缠不清的乱麻,任凭他如何瞪大眼睛,也无法理清它们之间的关系。老师讲“移项变号”,他脑子里只有工地上移动的砖块,怎么也变不出那个“号”。几何更是噩梦,那些抽象的线条、角度、定理,在他眼前旋转跳跃,组合成令人眩晕的图案。他永远分不清“同位角”和“内错角”,画辅助线对他来说比登天还难。物理课上,电流、电压、电阻这些词听起来如同天书,复杂的电路图在他眼里就是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线。英语则像另一个星球的语言,那些蝌蚪般的字母和拗口的发音,让他舌头打结,每次被点名朗读,都像一场公开处刑,引来一片压抑的嗤笑声。
作业本和试卷上,鲜红的叉号如同瘟疫般蔓延。每一次发试卷,对晏昼来说都是公开的凌迟。他低着头,听着老师念分数,从最初的六十多分,渐渐滑向五十多、西十多,甚至更低。那冰冷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名字旁边,也烫在他的心上。他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或同情、或嘲笑、或漠然的目光,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他不敢看老师的眼睛,那里有失望,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放弃。他更不敢看坐在旁边的林晓薇——她总是能轻松地拿到八十几分,有时甚至九十多。当老师表扬她思路清晰、解法巧妙时,她微微扬起的下巴和亮晶晶的眼神,像一根根无形的刺,扎得晏昼更深。
他把那些布满红叉的试卷,用力揉成一团,塞进书包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耻辱藏起来。回到家,他不敢把试卷拿出来。母亲周桂兰不识字,但她认得那刺眼的红叉和低得可怕的分数。她会拿起试卷,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叉号,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那沉默的审视,比任何责骂都更让晏昼无地自容。
“昼儿,”周桂兰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多用点心……得念上去啊。妈没本事,就指望你了……你爸他……”她的话没说完,但晏昼知道后面是什么。那个“就指望你了”,像一副沉重的枷锁,死死地套在他的脖子上。父亲病逝前那本《新华字典》,母亲在砖灰和垃圾堆里佝偻的身影,妹妹小雨懵懂的眼神……所有这些,都化作了母亲眼中那沉甸甸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期望。
这期望,成了晏昼心中最沉重的负担。他比任何人都想学好,想用那鲜红的分数换来母亲脸上哪怕一丝轻松的笑容。他强迫自己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摊开课本和作业本。可那些符号、公式、定理,像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横亘在他面前。他咬着铅笔头,眉头拧成疙瘩,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睛盯着书本,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一会儿飘到工地上母亲搬运砖块时摇晃的身影,一会儿又飘到教室里林晓薇解题时那自信流畅的笔迹。越是着急,脑子里越是空白一片。那些字在眼前跳动、模糊,最终变成一片令人绝望的混沌。
王海看出了他的痛苦,时常会主动凑过来:“晏昼,这题我教你?”他会尽量用最浅显的语言讲解,画图演示。晏昼努力地听着,点着头,可当王海讲完,把笔递给他让他自己试试时,那些刚刚似乎听懂的东西,又像沙子一样从指缝中溜走了。他握着笔,对着空白的作业本,脑子再次陷入一片茫然。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他恨自己的笨拙,恨自己无法满足母亲的期望,恨自己无法像王海那样游刃有余,更恨自己连靠近林晓薇光芒的资格都没有——她那样明亮的女孩,怎么会看得上一个连及格都困难的笨蛋?
李强则用另一种方式“帮”他。考试时,他会偷偷把写满答案的小纸条揉成团,趁老师不注意,弹到晏昼桌上。晏昼看着那团纸,像看着一块烫手的炭。他渴望那上面的答案能拯救他,让他免于再次面对满卷红叉的耻辱,免于看到母亲失望的眼神。但内心深处,一种更强烈的羞耻感和父亲沉默递给他字典时的眼神,让他最终没有勇气打开纸条。他红着脸,把那团纸悄悄塞进裤兜,继续对着空白试卷发呆。李强在背后急得抓耳挠腮,考完试就骂他“死脑筋”。
一次期中考试后,晏昼的数学又挂了个刺眼的红灯。周桂兰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试卷,枯坐了很久。第二天,她罕见地没有早早出门,而是把晏昼叫到面前。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小包,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小卷零零碎碎的毛票和硬币。
“拿着,”她把钱塞到晏昼手里,那钱还带着她的体温,“去镇上……问问有没有那种……补习班?或者,买点……好点的参考书?”
那卷钱,浸着汗渍,沉甸甸的,几乎要灼伤晏昼的手心。他知道这是母亲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可能是她顶着烈日剥了多少斤毛豆,或是弯腰在垃圾堆里翻捡了多久才攒下的。一股巨大的酸楚冲上鼻尖,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妈……不用……”他声音哽咽,“我……我自己能行……”
“拿着!”周桂兰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去!”
晏昼拿着那卷钱,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去了镇上唯一一家小书店,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参考书前徘徊了很久。那些书印刷精美,封面,但价格标签上的数字让他望而却步。他最终只挑了一本最薄、最便宜的习题集,剩下的钱,他偷偷攒了起来,一分也不敢乱花。
晚上,他坐在灯下,翻着那本薄薄的习题集。上面的题目依旧像天书。他强迫自己一道一道地看,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凌乱而无意义的线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油灯的火苗摇曳着,映着他疲惫而焦灼的脸。窗外是镇上模糊的喧嚣,窗内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那本习题集,那盏油灯,还有母亲沉甸甸的期望,像三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学业的挣扎,不再是简单的“学不会”,而是演变成了一场与自我怀疑、家庭期望和残酷现实的绝望角力。每一次考试的失利,每一次面对课本的茫然,都像在晏昼本就沉重的脊梁上,又添了一块冰冷的砖。那抹课桌旁的阳光依旧明媚,但照耀在他身上的,却只剩下更深的阴影和更强烈的自卑。他像一只陷在泥沼中的困兽,拼命挣扎,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母亲的期望,是拉他上岸的绳索,却也勒得他生疼。他知道,他必须挣扎下去,哪怕看不到岸的方向,因为沉没的代价,他和他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家,都承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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