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邻市的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老牛，在铁轨上吭哧吭哧地爬行。车厢里弥漫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息，拥挤不堪。晏昼蜷缩在硬座靠窗的位置，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家当——几件打补丁的换洗衣裳、洗漱用具、那本父亲留下的《新华字典》，以及母亲周桂兰塞给他的、用手帕包好的一小卷皱巴巴的生活费。
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从熟悉的青石镇田野，渐渐变成陌生的、连绵起伏的丘陵。晏昼的心绪也如同这颠簸的车厢，起伏不定。对即将开始的中专生活，他没有期待，只有一片茫然的沉重和认命般的麻木。计算机应用？这个当初在志愿表上随手勾选的专业，对他而言依旧是个模糊的概念。他只知道，这是母亲用无数个日夜的辛劳，为他换取的一个暂时脱离体力压榨、或许能学门“手艺”的机会。仅此而己。
邻市比青石镇大得多，车水马龙，高楼林立，喧嚣而陌生。晏昼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地址，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那所传说中的“XX市中等职业技术学校”。学校大门有些陈旧，门口挂着几块斑驳的牌子。没有想象中的气派，更像一个放大了的、管理松散的工厂。
报到那天，校园里人头攒动，充满了新生入学的混乱和嘈杂。拖着行李箱、穿着光鲜的学生，在父母的陪同下穿梭；像晏昼这样独自背着简单行囊、面色茫然的学生也不少。空气里混合着尘土、汗水和一种对新环境的躁动不安。
晏昼像个误入迷宫的困兽，在指示牌和人群里艰难地寻找着自己专业的报到点。计算机专业的摊位设在操场角落的一排遮阳棚下。他挤过去，递上录取通知书，低着头，在嘈杂声中回答着老师公式化的询问，领取了宿舍钥匙和简单的入学材料。整个过程他都是懵的，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流推着走。
抱着领到的脸盆、蚊帐和被褥（都是最廉价的），晏昼挤出人群，站在操场边缘的树荫下，茫然西顾。陌生的校园，陌生的面孔，未来几年要在这里度过的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疏离和孤独。他需要找到自己的宿舍楼——那栋看起来灰扑扑的、编号为“三”的旧楼。
他深吸一口气，抱着沉重的行李，低着头，沿着操场旁边一条栽着梧桐树的林荫道，朝宿舍楼方向走去。阳光透过浓密的梧桐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蝉鸣聒噪，更添烦闷。
就在他快要走到宿舍楼入口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悦耳、如同风铃摇曳般的笑声。
那笑声……
晏昼的脚步猛地顿住，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股电流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这笑声太熟悉了！穿透了三年时光的尘埃，带着阳光的气息，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
他难以置信地、几乎是僵硬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就在宿舍楼入口旁边，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几个穿着崭新连衣裙、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女生正围在一起说笑。而被围在中间，笑得眉眼弯弯、马尾辫随着笑声轻轻晃动的那个身影——
林晓薇！
晏昼的呼吸骤然停止，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围嘈杂的人声、刺耳的蝉鸣、甚至头顶摇晃的光斑，都瞬间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梧桐树下巧笑倩兮的身影。
她穿着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头发似乎长了些，扎着高高的马尾，发梢微卷。她比初中时更挺拔，眉眼间褪去了几分青涩，多了些明媚的少女气息。她正侧着头，和旁边一个圆脸女生兴奋地说着什么，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子。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身上跳跃，整个人仿佛自带柔光滤镜。
怎么会是她？！她不是应该去县里最好的高中吗？那个穿着整洁校服、坐在明亮教室里的林晓薇？怎么会出现在这所尘土飞扬、一看就与“重点”二字毫不沾边的中专校园里？！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晏昼。他僵在原地，怀里的脸盆和蚊帐差点滑落。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骤然松开，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在胸腔里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轰然涌上脸颊，耳朵烫得吓人。是幻觉吗？还是自己热昏了头？
就在这时，林晓薇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这边。她的视线掠过晏昼那张因震惊和充血而涨得通红、写满愕然的脸时，也猛地顿住了！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明亮的大眼睛倏然睁圆，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晏昼呆若木鸡的身影。那眼神里充满了和晏昼如出一辙的、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她甚至微微张开了嘴，仿佛想确认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隔着几米远的距离，隔着斑驳的阳光和飘落的梧桐叶，两个人都像被施了石化术，呆呆地望着对方。周围喧闹的人流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惊喜吗？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像岩浆一样在晏昼心底喷涌！那个以为永远消失在人海、走向他无法企及高度的女孩，竟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奇迹般地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而且，是在同一所学校！
但紧随惊喜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无措和一种尖锐的自卑。
他环顾西周——灰扑扑的宿舍楼，尘土飞扬的操场，穿着各异、背景复杂的学生……这里不是窗明几净的高中，而是鱼龙混杂的中专！林晓薇怎么会在这里？她是天之骄女，应该属于更明亮的地方啊！她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失败”了？这个念头让晏昼的心猛地一沉，竟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为她感到的难过。
他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旧T恤，沾着灰尘的裤子，怀里抱着廉价的脸盆和被褥，站在树荫下像个手足无措的乡下小子。而林晓薇，即使在这尘土飞扬的环境里，依旧像一朵清新脱俗的花。强烈的对比让他瞬间自惭形秽，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该说什么？怎么打招呼？初中三年累积的沉默和距离感，此刻像一堵厚厚的墙横亘在面前。他喉咙发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刚才那点狂喜，迅速被巨大的窘迫和不知所措淹没。
林晓薇似乎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脸上的惊愕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晏昼读不懂的情绪——有惊讶，有疑惑，或许还有一丝……尴尬？她迅速移开了视线，不再看晏昼，而是转向身边的同学，脸上重新挂起笑容，但似乎没有刚才那么自然了。她和同学说了句什么，几个人便一起转身，朝与晏昼宿舍楼相反的方向——大概是女生宿舍区走去。
她的背影，那抹鹅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荫道的拐角，像一道突然出现又骤然消失的幻影。
晏昼依旧僵在原地，怀里廉价的行李沉甸甸地压着他的手臂。心脏还在狂跳，脸上滚烫的热度尚未褪去，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己经从最初的狂喜和无措，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和更深的困惑。
梧桐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蝉鸣依旧聒噪。阳光穿过枝叶，刺得他眼睛发酸。
他以为彻底分离、再无交集的人生轨迹，竟在这个尘土飞扬的中专校园里，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再次交汇了。
意外的重逢，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而是惊喜与无措、疑惑与自卑交织的复杂漩涡。命运仿佛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将本以为天各一方的两人，重新抛回了同一个起点，一个比青石镇中学更复杂、也更令人茫然的起点。晏昼抱着行李，望着林晓薇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第一次对这未知的中专生活，生出一种被命运戏弄般的茫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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