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带着初夏的燥热，吹过中专校园的香樟树，叶子簌簌作响，仿佛也在为即将到来的漫长暑假而躁动。然而，这份躁动在晏昼心里，却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石头。
宿舍里，头顶的老旧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规律的嗡鸣，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却带不来多少凉意。晏昼坐在自己的下铺床边，面前摊开着一个磨掉了漆的小计算器，还有几张揉得有些发皱的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数字：下学期预计学费、书本费、住宿费……旁边是另一串更小的数字：母亲周桂兰上次信中提到的家里开销、妹妹小雨升高中可能需要的费用、自己下个月的生活费……
计算器的液晶屏上，红色的数字冰冷地跳跃着，最终定格在一个让他心头发紧的总数。他反复按着“归零”、“加”、“减”，仿佛多算几遍就能让那个数字变小一些，但结果总是徒劳。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一半是热的，一半是急的。
家里那台老缝纫机哒哒作响到深夜的声音，母亲在昏黄灯光下佝偻着背的身影，父亲病逝时那张苍白瘦削的脸……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责任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中专的学业己经让母亲倾尽全力，他不能再心安理得地伸手了。妹妹的前程，也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肩上。
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早己烟消云散，只留下一种更深沉的焦虑和对现实的清醒认知。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切实分担重负的途径。
“打工。”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涟漪，随即迅速扩大，成为唯一的、迫切的选项。去大城市，去传闻中遍地是机会的南方工厂，用整个暑假的时间，挣下学期的学费，甚至……如果能多挣一点，给母亲买件新衣服，给妹妹添置些学习用品。这个想法让他灰暗的心底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下午，食堂里弥漫着饭菜和消毒水混合的复杂气味。晏昼端着打好的简单饭菜——一份最便宜的素菜，二两米饭——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他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扒拉着米饭，脑子里还在盘算着打工的事情：去哪里？做什么？需要多少路费？会不会被骗？……一个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带着点跳跃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晏昼！你果然在这儿！”
林晓薇清脆的声音像一道阳光劈开了食堂的嘈杂。她和她的闺蜜张小玲端着餐盘，像两只轻盈的蝴蝶，翩然落在了他对面的座位上。林晓薇今天扎了个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显得活力十足。张小玲则笑嘻嘻地打量着他盘子里寡淡的饭菜。
“哇，你就吃这个啊？”张小玲快人快语。
晏昼有些窘迫地用筷子扒拉了一下青菜，含糊地“嗯”了一声。
林晓薇没在意他的饭菜，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惯有的熟稔：“喂，晏昼，暑假快到了，你打算干嘛？回家吗？”
晏昼抬起头，正好对上她那双清澈好奇的眼睛。他犹豫了一下，打工的决定还只是个模糊的念头，本不想这么快说出来。但面对她，那点藏在心底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倾诉欲，悄悄冒了头。他放下筷子，声音不高，却很清晰：
“不回。我想……去打工。”
“打工？”林晓薇和张小玲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引得旁边几桌的人侧目。张小玲更是夸张地睁大了眼睛。
“去哪儿打？打什么工？”林晓薇身体微微前倾，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脸上写满了惊讶和好奇。
“可能是……大城市那边吧，”晏昼的声音依旧低沉，但说出这个决定后，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些，“听说那边工厂多，招暑假工。我想去试试，赚点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他没有提家里的窘迫，但语气里的那份认真和决心，己经足够说明问题。
食堂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安静了些许。林晓薇脸上的好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讶、理解和某种跃跃欲试的光芒。她扭头和身边的张小玲对视了一眼，两人眼神飞快地交流着，像是在无声地商量什么。
张小玲先开口了，带着点兴奋：“哇！去大城市工厂打工？听起来好……刺激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她用手肘捅了捅林晓薇，“哎，晓薇，你说是不是？整天待在家里多没意思！”
林晓薇没立刻回应张小玲，而是重新看向晏昼，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大胆的兴奋：“晏昼，你说真的？去那么远的地方打工？”
晏昼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点点头：“嗯，真的。得早点联系，晚了怕找不到地方。”
“那……”林晓薇突然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雀跃，“我们也去！怎么样，小玲？”
“啊？”晏昼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我们也去！”张小玲立刻拍手响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向往，“整天待在家里被爸妈念叨烦死了！去体验体验生活多好！还能自己赚零花钱，买点漂亮衣服什么的！”她显然把这次打工想象成了一次充满新奇感的“大冒险”。
林晓薇用力点头，马尾辫甩动着，她的兴奋点似乎和张小玲略有不同，但同样热切：“就是！晏昼，你一个人去多没意思啊？我们跟你一起去！互相还有个照应！”她看着晏昼，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连她自己都没搞清楚的依赖感，“反正暑假那么长，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体验生活’，赚点零花钱！怎么样？带上我们吧？”
“体验生活”……“赚零花钱”……
这两个轻飘飘的词，像两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晏昼一下。他看着眼前两个女孩兴奋的脸庞，她们眼中闪烁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对短暂“自由”的向往。这与自己背负着生存压力、怀着近乎悲壮心情做出的决定，形成了鲜明得有些刺眼的对比。
他沉默着。食堂的嘈杂声浪再次涌来，淹没了他们这个小角落短暂的寂静。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林晓薇兴奋的脸颊上投下跳跃的光斑，让她看起来更加明媚耀眼。
带她们去？
这意味着什么？责任。巨大的责任。两个从未离开过父母庇护、对工厂辛苦一无所知的女孩，跟着他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工厂？安全吗？她们能吃得消那种苦吗？万一出了什么事……晏昼不敢想下去。他本能地想要拒绝。
然而，看着林晓薇那双充满期待、亮得惊人的眼睛，拒绝的话却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内心深处，一个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声音在说：如果她们一起去……那整个暑假，是不是就能天天见到她了？在远离熟悉环境的地方，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这个隐秘的念头带着巨大的诱惑力，瞬间冲淡了他的顾虑。那点被酒精点燃过、又迅速被他压抑下去的，对某种“轻松”和“联结”的渴望，在此刻悄然抬头。
“你们……”晏昼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妥协，“你们真想好了？去工厂打工……很累的，不是去玩。”他试图提醒她们现实的残酷。
“知道啦知道啦！”林晓薇立刻抢着说，仿佛生怕他反悔，“再累还能有我们跳舞练功累吗？就当锻炼啦！对不对，小玲？”她看向闺蜜寻求支持。
“就是！我们不怕累！”张小玲拍着胸脯保证，一副豪情万丈的样子，“晏昼，你就放心吧！我们保证不拖你后腿！你就带上我们嘛！”她甚至带上了点撒娇的语气。
晏昼看着她们信誓旦旦的模样，那点残留的理智在“责任”和“能天天见到林晓薇”的天平上，终究还是不可抑制地向后者倾斜了。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无奈，也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隐秘的期待。
“那……行吧。”他终于松口，声音低沉，“不过，你们得先跟家里说好，别到时候家里不同意，白高兴一场。”他给自己，也给她们留了个台阶。
“耶！太好啦！”林晓薇和张小玲同时欢呼起来，引得周围人再次侧目。林晓薇笑得眉眼弯弯，像得到了心爱糖果的孩子，灿烂的笑容几乎晃花了晏昼的眼。
“放心吧！我爸妈肯定同意！我这就给他们打电话！”林晓薇迫不及待地掏出她那部小巧的手机。
“我也是！”张小玲也兴奋地附和。
晏昼看着她们兴奋地计划着打电话，讨论着要带什么衣服，去哪里买火车票……刚才盘算沉重开销的阴霾，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不真实的喧闹冲淡了不少。他低头看着盘子里己经凉透的饭菜，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抿紧。
带她们去，是对是错？他不知道。
他只感觉到，原本计划中那个充满未知艰辛的灰色暑假，因为林晓薇的加入，突然被涂抹上了一层朦胧而的暖色。一种混杂着巨大责任感和隐秘期待的复杂情绪，沉甸甸地，落在了他年轻的肩膀上。窗外的阳光似乎更烈了，照得他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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