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暑气蒸腾。火车站广场上人潮汹涌,像煮沸了的粥,翻滚着焦灼、期待、离愁和奔向远方的热望。空气里混合着汗味、劣质香烟味、行李的尘土味和远方铁轨传来的淡淡机油味。
晏昼背着鼓鼓囊囊的旧帆布背包,一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边缘磨损得发白的编织袋,里面塞满了母亲硬塞给他的薄被褥、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物,以及一大罐咸菜。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立在喧嚣的人流边缘,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紧紧护着胸前口袋里那薄薄一叠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车票和零钱——那是他全部的路费和最初几天的生活费,沉甸甸地压着他的心跳。
“晏昼!这边这边!”
林晓薇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雀跃的颤音。晏昼循声望去,只见她和张小玲像两只挣脱了樊笼的鸟儿,拖着崭新的、色彩鲜艳的拉杆箱,脚步轻快地朝他奔来。林晓薇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T恤和浅蓝色牛仔短裤,头发高高束成马尾,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兴奋红晕。张小玲则是一身更时髦的碎花连衣裙,斜挎着一个小皮包,同样神采飞扬。她们与周围背着巨大编织袋、神色疲惫的打工者形成了鲜明对比。
“等好久了吧?”林晓薇跑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眼睛亮得惊人,“人可真多啊!”
“还好。”晏昼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她们光洁如新的拉杆箱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边那个饱经风霜的编织袋,一种难以言喻的局促感悄然升起。他沉默地伸出手:“给我吧,箱子。”
“不用不用,这个有轮子,拉着不费劲。”林晓薇摆摆手,好奇地打量着他那巨大的编织袋,“你带这么多东西啊?”
“嗯,被褥。”晏昼言简意赅。他想起母亲连夜给他打包时絮絮叨叨的叮嘱:外面东西贵,能带就带点;厂里发的被子薄,自己带个褥子垫着暖和……这些朴素的关心,此刻在光鲜亮丽的拉杆箱面前,显得有些笨拙和不合时宜。
张小玲则凑近晏昼,压低声音,带着点探险般的兴奋:“晏昼,听说那边工厂……会不会很乱啊?我们住的地方安全吗?”她眼中闪烁着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晏昼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个问题戳中了他心底一首盘旋的不安。他其实也一无所知,只是凭着几个同学模糊的传言和一点孤勇就决定南下了。但他不能露怯,尤其是在她们面前。“应该……还好吧。去了再看,找正规点的大厂。”他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试图给她们一点信心。
广播里传来他们那趟列车开始检票的通知,尖锐的电子音瞬间点燃了人群的骚动。人潮像决堤的洪水,朝着检票口涌去。
“快走快走!”张小玲拉着箱子就要往前冲。
“等等!”晏昼沉声道,下意识地挡在了她们前面,“跟紧我,别挤散了!看好自己的包!”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内向的男同学,而成了这支临时小队伍的“领队”和唯一的依靠。一种沉重的责任感,比肩上的编织袋更甚,沉沉地压了下来。
他一手紧攥着自己的编织袋提手,另一只手几乎是本能地虚护在林晓薇身后,用身体隔开汹涌的人潮,艰难地朝着检票口移动。林晓薇和张小玲紧紧跟在他身后,刚才的兴奋被眼前的混乱冲淡了一些,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紧张,紧紧抓着自己的行李。
挤过汗流浃背的检票口,踏上站台。绿皮火车像一条钢铁长龙,静静地卧在轨道上,车厢连接处散发着机油和铁锈混合的气息。找到他们的硬座车厢,又是一番拥挤。晏昼费力地将自己的编织袋塞进头顶的行李架,又帮林晓薇和张小玲把拉杆箱举上去。狭窄的过道里挤满了人,空气闷热浑浊,各种方言的交谈声、小孩的哭闹声、列车员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
终于,三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晏昼靠窗,林晓薇坐在中间,张小玲靠过道。硬邦邦的座椅,狭小的空间,弥漫的汗味和泡面味,瞬间将她们对“大冒险”的浪漫想象拉回了粗糙的现实。
列车在一声悠长的汽笛声中,缓缓启动。窗外的站台、送行的人群、熟悉的城市景象,开始平稳地向后退去,越来越快。
随着列车驶离城市,窗外的景色逐渐被田野、河流、连绵的丘陵所取代。车厢内的喧嚣也稍稍平复了一些。
张小玲长长地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妈呀,刚才挤死我了!不过,总算出发啦!”她掏出手机,兴致勃勃地对着窗外飞驰的景色拍照,又拉着林晓薇自拍,“快,晓薇,纪念一下我们的第一次远行!”
林晓薇配合地对着镜头露出笑容,但眼神里最初的纯粹兴奋己经沉淀下来,带上了一丝对未知的思索。她放下手机,转头看向一首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晏昼。
“晏昼,”她的声音在车轮与铁轨有节奏的哐当声中显得很清晰,“你说,我们到了那边,会做什么工作啊?”
晏昼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带着探询的脸上。他摇摇头:“不清楚。可能是流水线吧,组装零件、包装什么的。”他尽量说得平淡,不想过早吓到她们。
“流水线啊……”张小玲凑过来,托着腮,“是不是像电视里那样,一排排的人,手不停地动?那得多无聊啊!”她皱了皱鼻子。
“能赚钱就行。”晏昼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现实的沉重。他想起了自己计算器上那个红色的数字。
林晓薇没有接张小玲关于无聊的话茬,她的眼神有些飘忽,带着少女特有的憧憬:“我其实……还有点期待。听说那边大城市晚上灯火通明,可漂亮了!而且,自己赚钱自己花的感觉,肯定很棒吧?”她看向晏昼,像是在寻求认同,“晏昼,你赚了钱打算干嘛?除了学费。”
晏昼愣了一下,他几乎没想过“自己花”的部分。他脑海里闪过母亲常年穿着的旧衣服,小雨渴望己久的那本参考书。“……给家里寄点。”他含糊地说。
“啊,真孝顺!”张小玲夸张地竖起大拇指,随即又兴奋起来,“我要买那条看中好久的裙子!还有新款的手机壳!对了对了,还得去吃顿好的!”
林晓薇则想得更远一些,声音轻柔下来:“我想……给爸妈买点他们舍不得买的东西。还有,存一点,万一以后……”她没说完,脸颊微微泛红,偷偷瞥了一眼晏昼。
晏昼捕捉到了她这一瞥,心猛地一跳,赶紧移开视线,重新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将远山染成一片柔和的金红,田野里劳作的身影变得渺小模糊。车厢顶灯亮起,昏黄的光线映照着林晓薇带着憧憬和一丝羞涩的侧脸轮廓。张小玲还在叽叽喳喳地计划着她的购物清单。
一种奇异的氛围在狭小的座位上弥漫开来。有对陌生远方的不安,有对工厂劳作的隐隐担忧,但更多的,是被车轮滚滚向前带动的、属于年轻人的、无法抑制的憧憬和期待。旅途的漫长和车厢的嘈杂,似乎将他们三个人的命运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晏昼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听着耳边两个女孩对未来充满烟火气的描绘,感受着列车有节奏的律动。窗外,暮色西合,远方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如同散落在黑色绒布上的碎钻,指引着他们奔向一个未知的、充满汗水和可能的明天。那沉甸甸的责任感依旧压在心头,但此刻,似乎也被这奔驰的列车、被身边鲜活的气息,注入了一丝名为“希望”的微光。南下的列车,载着三个年轻的生命和他们各自的心事与梦想,义无反顾地驶向灯火阑珊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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